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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如战场
“是啊,不幸的是,我们被赋予的主动权的确不多。”伊丽莎白微微蹙眉,无奈地说 “我们从小被教诲要持重矜持,等待绅士们上前邀约。我们的世界看似狭小,一个舞会,或许便是我们唯一的战场。”她凑近她,声音放得更低,像说悄悄话一般,“但正因如此,我亲爱的,我们在这方寸之地做出的每一次观察与判断,都至关重要——因为对我们而言,一次失察便可能牵动未来的命运。而绅士们的天地要广阔得多,他们纵有十次失误,也往往被视作无伤大雅的历练。”
“哎呀……这听起来不仅复杂,而且……似乎也谈不上公平。”乔治安娜轻声叹息,带着少女的惆怅与不解,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兄长。
一直旁听的达西,敏锐地从这番对话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让报纸自然地垂落向膝头。
“亲爱的女士们,”他无奈地笑说,“我必须说,你们是否将事情想象得过于严峻了?社交场并非战场,绅士们也绝非需要时时戒备的对手。”
对于妻子那些充满活力的奇思妙想,他总能报以开放的心态,甚至私下颇为欣赏;但一旦牵涉到妹妹的教导,他内心深处那套关于世界应如何运转的固有秩序感,便悄然占据了上风。
“我们会陪伴在你身边,为你引荐合适的人选。”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更稳妥的方向,“只是你须有准备,乔治安娜,届时你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不仅要交谈,还会有人邀你步入舞池。那情景,比起你之前遇见的,总要复杂得多。”
“哦,是的,舞会上总能寻到些乐趣。想象一下,若能遇上一位像宾利先生那样的人——如今已是我们的兄弟了——那便是再好不过了!”伊丽莎白欣然回忆道,“他可是位典型的、讨人喜欢的青年,有见识,有趣味,性情又那般活泼开朗,谁会不乐意与他跳上几曲呢。”(He is just what a young man ought to be," said she, "sensible, good humoured, lively)她忽然神色一正,眼中却闪烁着调侃的光芒,“不过,你也许还会遇上一些……对舞会抱有独特见解的绅士:譬如,觉得这类聚会纯属‘活受罪’,(such an assembly as this, it would be insupportable)宁可在客厅边缘踱步至地板磨损,也‘没有兴趣去抬举那些受到别人冷眼看待的小姐’;(I am in no humour at present to give consequence to young ladies who are slighted by other men.)又或者,他们会带着审慎的目光评论在场的女士们 ‘不过如此,但不足以打动他’。”(tolerable, but not handsome enough to tempt him.)
乔治安娜显然被嫂子的话惊住了,天真地追问:“天哪!真……当真会有这般有失教养的言行?若我遭此对待,只怕再也无法对他抱有丝毫好感了。”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千真万确。”伊丽莎白笑道。
达西眼见自己再度成了谈话中那个不言自明的靶子,只得深吸一口气,微微摇头。但他显然已有了对策,一边从容地将手中的报纸对折,一边从将话题引开:既然乔治安娜已经做好准备,他计划参加明年的伦敦社交季。他会先写信给宫廷典礼官,再请凯瑟琳夫人引荐宫廷觐见(presentation at court),然后准备首场属于妹妹的舞会。圣诞节后他们就可以准备出发去伦敦,定制礼服(court gown),采购配饰,排练觐见等等。伊丽莎白立刻表示自己羡慕极了,毕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有这样的机会。而听到自己即将正式步入社交界,乔治安娜心中则充满了期待与紧张。
“哦,亲爱的,你如此美丽,法语这般流利,琴艺又如此出众。我敢说,即便依照你哥哥那那苛刻的标准来衡量,你也足以跻身于他那著名的‘半打才女’之列了。”
达西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这个动作既包含了对妹妹才华的由衷赞许,也默认了自己过往言行的些许滑稽,同时,也掺杂着对妻子那惊人记忆力一丝无可奈何的惊叹——她总有办法,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将他那些但愿已被尘封的旧论,擦拭一新,完好无损地送还到他面前。
“唉,可是我……我就是没有那种天赋,能和素不相识的人谈笑风生。乔治安娜低声说道,“我…我永远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份少女的犹疑,无意中映照出她兄长的寡言气质,成为一种柔和的复现。
“那么,你便静观其变,用你最自在的方式去享受便好。”伊丽莎白柔声安慰道,“做一个优雅的旁观者,也并非坏事——就像你哥哥常做的那样。在舞会上,他总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沉静地观察着全场,仿佛在评估哪些凡夫俗子值得他纡尊降贵地踏入舞池。”
达西微张了嘴,想替自己辩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得三缄其口,带着些许挫败感,将方才对折的报纸重新抚平。
“确实如此,”乔治安娜低声附和,随着与伊丽莎白相处日久,她偶尔也敢于发表一些对这位素来敬重的兄长的小小观察,不过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据我所见,哥哥确实……不常跳舞。”
"哦天哪!他从前竟然也不喜欢跳舞?原来这是达西家的家风吗?我以为这是他留给梅里顿的特独特印象!”伊丽莎白故作惊讶地轻呼。
只见达西本想重新投入到阅读中,闻言索性将报纸搁在膝上,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已准备好迎接妻子下一轮俏皮话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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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舞会不仅是未婚女性为数不多的社交娱乐,更是她们的“求职会”。她们的最终宿命大都是“女结婚员”。利兹就总调侃自己会成为“老姑娘”,奥斯汀本人也是终身未婚。
我无意说教,也不想跳出时代局限性,我觉得这场对话应该被赋予些深度:它表面是关于舞会礼仪,内核则是旧有贵族权威与新兴个人意志之间,在一场温馨的家庭谈话中,进行的一场没有硝烟的、优雅而深刻的交锋。
达西的视角是贵族家长的庇护式权威。社会是一个既定的金字塔,而达西家族位于顶端。他的职责是利用这个位置赋予的特权和资源,为妹妹构建一个安全区。他的底气来源是外部的客观的财富、土地、社会地位。当他告诉乔治安娜“你有底气拒绝”,他是在陈述一个他看来不言自明的事实:我们的社会坐标决定了你无需屈从。
他并非有意傲慢,但他的整个解决方案都建立在“我们高于这个游戏规则”的前提上。他默认了其他女性需要“推销自己”的规则(前期甚至蔑视这种行为),只是他的妹妹可以豁免。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恩赐与保护。
伊丽莎白的视角则是智慧女性的生存式智慧。她的逻辑是:社会是一个所有女性都必须参与的、规则不公平的棋局。无论出身高低,女性本质上都是“棋子”,而非“执棋者”。而她的底气来源是内部主观的——洞察力、判断力、智慧和勇气。她教导乔治安娜的,是如何在竞技场中识别陷阱、选择盟友、并善用手中有限的武器(拒绝)来为自己争取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