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公式与她的唯一变量

作者:应栩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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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护·周清窈前史


      周清窈的幼儿园时代,是在全托班里度过的。

      一周七天,她有五到六天属于那里。

      接送不是团聚,是新一轮吵架的倒计时。约定的接送时间,妈妈、爸爸或奶奶中的某一个会来,时间或早或晚,他们彼此似乎从不沟通。

      妈妈若来迟了,刚进家门,奶奶和爸爸的指责便像玻璃碎片般飞溅过来。

      周清窈蜷在门口,脊背紧贴冰凉的门框,把呼吸压成细细的一缕。

      也许,如果她不需要被接送,他们就不会吵了。

      小小的她站在战局中心,在心里向每一个人无声乞求。

      没人在意。

      她太小了,完全搞不懂状况:为什么不能天天回家?为什么在家只待一天就要被送回幼儿园?是自己不乖吗?可老师明明夸她乖。为什么奶奶好像不喜欢自己,更喜欢姐姐?为什么爸爸、甚至妈妈,好像也更偏爱姐姐?

      但她跟自己说没关系——因为她也喜欢姐姐,也能感觉到姐姐很喜欢她。

      这就够了。

      她心里有很多问题。在幼儿园,无人可问;回到家,话到嘴边,却又总是沉默。

      四岁那年,奶奶突然回了老家。

      她问姐姐为什么,姐姐绞着衣角,眼神飘向空荡荡的藤椅:“爸爸让奶奶回去的,我也不知道。”

      她这才明白,每天能回家的姐姐,也有很多不懂的事。

      隔天爸爸送她回幼儿园,她忍不住问了。爸爸脸上闪过慌乱与尴尬,像是想到了别的事,忘了回答。

      又过了一阵,爸爸来接她时,气氛不一样了。他看起来……很开心。

      到了家,他才神秘地拖慢声音宣布:“清窈,你要有妹妹或弟弟了。”

      爸爸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笑意,那因兴奋而夸张移位的肌肉纹路,让他的脸孔开始扭曲和变形。

      “妹妹或弟弟”这个概念,也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她好想捂着耳朵,这样害怕就不会跟着自己。

      许多年后,周清窈才为那份恐惧命名:她怕的从来不是弟妹,而是映照出的,自己从未享有过的、全然的爱与接纳。

      一个清晰的问题,终于穿透岁月,落下心底:

      “爸爸,我出生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开心过吗?”

      她只是害怕听到问题的答案。

      那之后,每次回家,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新生命的到来让这个家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

      爸爸不再对妈妈忽冷忽热、挖苦讥讽,反而变得轻声细语、温柔殷勤。

      可和爸爸相反,她察觉到妈妈那段时间很不开心。

      她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出神,一坐就是许久,脸上再也寻不见一丝笑意。

      弟弟出生了,家里迎来了喜悦的顶峰。爸爸抱着弟弟,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慈爱与柔情;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嘴里一直念叨:“这下圆满了,这下圆满了。”

      周清窈不懂什么是“圆满”。她只看见母亲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的侧脸,像一尊失去颜色的石膏像。

      她不想要妈妈不开心。她想起姐姐趴在妈妈膝头撒娇的样子。

      她很羡慕,却不知如何做。她想起老师奖励的小红花,于是她走近妈妈,双手捧着递过去:“妈妈,你看。”

      妈妈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停滞了片刻。仿佛在费力地解读。

      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茫然。

      最终,她牵动嘴角,一个疲惫的笑容缓缓展开:“清窈乖,真棒。”

      妈妈没有抱她。

      她举着小红花的手,悬在半空中,慢慢垂落下去。

      之后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可这样的平静,在妈妈的第二家店铺开业后就戛然而止。妈妈不得不把更多精力投入工作,爸爸又开始指责妈妈冷漠、狠心、不顾家。

      冷战、争吵、拉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在这片硝烟中,周清窈背起书包,开始上小学。

      后座的男生,喜欢来惹她,上课时,他总爱用黑色针管笔,在她白色校服后背涂描画线。

      同桌为她着急,向她绘声绘色地形容那些涂鸦。周清窈不想生气,但同桌的关心让她温暖,她轻声安慰:“我知道了。”

      两天后,男生画线的动作更大。

      她回头轻声说:“你不要再这样了,我都能感觉到。”

      男生却像被点燃,兴奋地前倾,将脸伸在她眼前,挤眉弄眼:“原来你都知道啊!哈哈哈,我以为你没感觉呢!”

      她不想再和对方说话,转过头去。

      又过了几天,班里两个同学在过道追打着玩,重重撞在她桌角,周清窈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后背中间位置瞬间被某种尖锐穿进。

      好痛。

      身后是男生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手掌蜷缩,拿着那支针管笔。

      周清窈明白了。对方一直握着笔尖,直直地怼着自己。

      男生哭着向老师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她静静看着。

      后背被刺入的位置,持续传来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异物感,紧接着,像有细火灼烧,一簇细密的刺痛从那个点扩散开,让她不敢轻易动弹。

      而对方那过于膨胀的哭号,像一堵墙,把她所有细微的情绪都反锁在了身体里。

      她不再看对面的男生,只是在心里想:

      校服的背后一定很脏了,回家要跟妈妈说,换一件新的。

      老师见她不哭也不辩,安静得像个局外人,又见她校服上没血,便只严厉警告男生不许在同学身上乱涂乱画,又见他哭个不停,安慰了两句。

      事后,男生眼神和她接触时,躲闪中带着丝畏惧。

      一次她经过,听见他对同伴说:“她不正常。”

      这句话像一阵微弱的风,擦过耳畔。

      那时她觉得,它没留下痕迹。

      周清窈看着哭闹打滚的弟弟。

      爸爸会急忙忙地哄他:“好啦好啦,像什么样子?哪里摔到了?”

      妈妈则皱着眉头走近,可那持续的哭声和依赖的眼神,还是唤出了她的慈爱与疼惜。她扶起他轻声安慰。

      膝盖仿佛燃起擦破皮的痛意,周清窈想象地上的是自己。

      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哭,所以才不一样。她想起自己摔倒,明明很痛,却从不哭,只是坐在地上看着妈妈。

      妈妈用眼神示意她自己站起来。她就拍拍灰,站起来走向妈妈。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夸她“好乖,真坚强”。

      于是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小学三年级,邻居奶奶家的狗生了崽。奶奶见她看得目不转睛,问她想不想养一只。

      她眼里满是渴望,却隐隐觉得,爸爸妈妈不会愿意家里多添麻烦。奶奶以为她不敢问,便牵着她的手说:“奶奶去帮你问问。”

      妈妈见到客人,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奶奶说明了来意:“姑娘喜欢得紧嘞!土狗好养活,给口吃的就行……”

      妈妈脸上带着疲惫和烦躁,看了看小狗,又看了看她的脸,最终点了点头。

      周清窈把小狗安置在院子柿子树旁的雨棚下,用旧衣服、破木板和塑料油布,给它搭了个简陋的小屋。

      小狗又乖又活泼,摇着尾巴在她脚边打转,鼻尖蹭得裤脚发痒,暖乎乎的身子贴着手背。

      她心里涌起一种小小的、静谧的喜悦。

      有天她放学回家,树下拴小狗的绳子松了,小狗没了踪影。

      她在院里院外翻来覆去地找,又和奶奶在每条胡同挨家挨户地打听。爸爸下班路过,问发生了什么事。她抓住爸爸的衣角,请他帮忙找找。

      爸爸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沿着墙根磕了磕鞋底的尘土:“估计被卖狗肉的偷了吧?有些狗贩子会下药。”

      “怎么会呢?”脚底的地面好像软了下去,周清窈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它那么小,狗贩子拿去做什么呀?而且它那么乖,明明好好地拴在院子里,从不乱跑。”

      她又喊了一声“爸爸”,手指无意地攥紧他的衣角。

      爸爸看着她说:“找不到就算了,说不定是它自己跑丢了。再说它有时候在院子里叫,听着也心烦。”

      他轻轻挣脱她的手,拍了拍她,转身回家。

      小狗再也没有回来。

      周清窈在柿子树下,挖了一个小坑,将小狗最爱的、那个已经被啃得不成形的塑料玩具放了进去。

      她用手把泥土推回去,垒成一个小小的坟茔。

      她知道里面是空的。

      指尖传来泥土冰凉的触感。

      后来,父母开始比赛谁回家更晚。冷战,争吵,周而复始。

      她对一切感到厌烦,尤其厌烦父亲试图让她站队的眼神——或许就因为她不像姐姐那样和母亲亲近。

      他们吵架像发令枪响,短短几个回合,快速地向对方“捅刀子”,而后在呼吸平复中,恢复成年人的体面。

      这种猝然爆发的失控,总让她心脏微微痉挛,喘不过气。

      小时候,姐姐会把她护在身后,带着哭腔去拉妈妈或爸爸的手。

      周清窈不像姐姐,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稍微的脚步移动会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她既无法上前,也无法离开。

      上初中后,她长成了家里最乖的孩子。

      她没有姐姐撒娇调解的能力,也不像弟弟会惹事分走关注。

      姐姐上高中寄宿后,差不多也是父母关系最恶化的那段时期,她觉得自己像狂风暴雨下的一叶小舟。

      学习,是她唯一能紧紧攥住的船桨。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她要做最坚定的舵手,驶向一个风平浪静、没人能打扰的地方。

      她想拥有一个安安静静的房间。她想养只小狗,第二个念头浮现的瞬间,她便本能般将它抹去。

      年少时失去重要事物的伤心感始终缠绕着她。

      她告诫自己:“你没有能力养好一只狗,这是一种残忍。”

      她人生中唯有的意外,是许迩。

      一想到许迩,左胸口下那个地方,就会先于理智,发生一阵熟悉的、细密的紊乱。

      像被羽毛尖极轻地搔刮,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发芽,顶得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胀。

      这感觉让她慌乱。

      她是那么有自制力的人。人生中唯一一次小小的偏差,早已被自己亲手纠正。

      高中时她对自己说,会把许迩放在心里的角落,偷偷想念,直到彻底忘记。

      平静让她觉得不会再受伤。

      可为什么,又让她遇到了许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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