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三月，春天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闯入了北京。
　　四中校园里的玉兰花开得不管不顾，大朵大朵的白，在还带着寒意的风里摇摇晃晃。佟颜背着书包穿过开满花的林荫道时，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他肩上。
　　他伸手拂去，手指碰到花瓣柔软的边缘。然后他看见了周雅雅。
　　那个隔壁班的女生，正站在教学楼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淡粉色的信封。看到他，脸“腾”地红了。
　　“佟颜……”她小声叫他。
　　佟颜停下脚步：“有事吗？”
　　周雅雅深吸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信封往前一递：“这个……给你。”
　　粉色的信封，带着淡淡的香味。佟颜愣住了，没接。
　　“是……”周雅雅的声音更小了，“是我写的。你看完……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
　　说完，她把信封塞进佟颜手里，转身就跑。马尾辫在身后甩啊甩，像只受惊的小鹿。
　　佟颜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粉色信封。很轻，但很烫手。

　　早自习，佟颜把情书夹在物理课本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同桌林栖言凑过来，压低声音：“颜哥，刚才周雅雅找你了？”
　　“嗯。”
　　“给情书了？”
　　佟颜没说话，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林栖言“啧”了一声：“桃花儿挺多啊。”
　　“别胡说。”佟颜皱眉。
　　“我怎么胡说了？”林栖言笑，“上周不是还有个高三的学姐问你要联系方式吗？”
　　那是上个星期五，佟颜在图书馆查资料，一个高三的学姐过来问他借笔。后来又问他要不要一起复习，说可以帮他补课。
　　佟颜婉拒了。但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尹和。
　　“哎，”林栖言用胳膊肘碰碰他，“你看周雅雅怎么样？挺可爱的，成绩也好，跟你挺配。”
　　“我没想这些。”佟颜把情书往课本里塞了塞。
　　“那你可想好了。”林栖言说，“周雅雅在她们班挺受欢迎的。你拒绝了，她可就要被别人追走了。”
　　佟颜没接话。他看向窗外——玉兰花在风里摇晃，像一片白色的海。
　　他心里想的不是周雅雅。
　　而是尹和。
　　如果尹和知道了，会怎么说？
　　会像林栖言这样，调侃他“桃花儿挺多”？
　　还是会……生气？

　　中午在食堂，佟颜端着餐盘找位置，看见了邵亚澜和方辞易。
　　自从高三下学期开始，尹和他们就很少和高一的一起吃饭了。高考倒计时挂在教室前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连笑容都带着疲惫。
　　但今天，邵亚澜和方辞易难得有空。
　　“佟颜！这儿！”邵亚澜招手。
　　佟颜走过去坐下。邵亚澜立刻凑过来：“听说隔壁班女生给你写情书了？”
　　消息传得真快。佟颜看了林栖言一眼，林栖言无辜地耸肩：“我可没说。”
　　“还用你说？”邵亚澜笑，“整个高一都传遍了。说周雅雅在楼下堵你，脸都红成苹果了。”
　　佟颜低头吃饭，没接话。
　　“这说明什么，”邵亚澜接着说，“说明佟颜魅力大。才高一，就有女生追。比某些人强多了。”
　　他说“某些人”的时候，故意看了方辞易一眼。方辞易没理他，只是看着佟颜：“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佟颜老实说。
　　“想拒绝的话，就说清楚。”方辞易说，“别耽误人家。”
　　“嗯。”
　　“不过说真的，”邵亚澜又开口，“这确实说明佟颜魅力大。嗯，不亚于尹和当年。”
　　佟颜的手顿了顿：“尹和……当年？”
　　“对啊。”邵亚澜来了兴致，“尹和初中那会儿，情书收到手软。抽屉里天天塞满了，他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
　　“为什么？”
　　“他说没意思。”邵亚澜耸肩，“那时候我们都说他眼高于顶。后来才知道……”
　　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但佟颜知道他想说什么——后来才知道，尹和心里可能有人。
　　可能是蒋应欣。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
　　“不过尹和跟佟颜不一样。”方辞易开口，“尹和是谁都不理。佟颜是……太温和了，容易让人误会。”
　　太温和了。
　　容易让人误会。
　　这话像针，轻轻扎在佟颜心上。因为他知道，方辞易说得对。
　　他不像尹和那样冷漠，不像邵亚澜那样张扬，不像方辞易那样沉稳。他就是……温和。对谁都温和，对谁都友好。
　　所以周雅雅会误会。
　　所以那个高三学姐会误会。
　　所以……可能连尹和，也会误会。

　　下午放学，佟颜在教学楼门口等尹和。
　　高三今天有模拟考，结束得晚。佟颜等了半小时，才看到尹和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嘴唇抿得很紧。看到佟颜，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等你。”佟颜说，“一起回家？”
　　“嗯。”
　　两人并肩走出校园。三月的傍晚，风已经不那么冷了，带着隐约的花香。玉兰花的香味，很淡，但很持久。
　　走了一段，尹和忽然开口：“听说有人给你写情书？”
　　佟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向尹和——尹和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问“今天作业多不多”。
　　“嗯。”佟颜承认，“隔壁班的。”
　　“叫什么？”
　　“周雅雅。”
　　“你认识？”
　　“不太熟。”
　　尹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走了一段，佟颜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邵亚澜给我发短信了。”尹和说，“说我们小徒弟长大了，有人追了。”
　　他说“小徒弟”的时候，语气很淡，但佟颜听出了别的什么——不是调侃，不是玩笑。
　　“我没有……”佟颜想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就是……”佟颜卡住了，“就是……谈恋爱。”
　　尹和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拒绝。”佟颜说，“但不知道怎么说。”
　　“直接说。”尹和说，“别拖。”
　　“嗯。”
　　继续往前走。快到地铁站时，尹和忽然伸手：“情书呢？”
　　佟颜愣了一下：“什么？”
　　“周雅雅给你的情书。”尹和的手还伸着，“给我看看。”
　　佟颜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粉色信封，递过去。
　　尹和接过，看都没看，直接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没收了。”他说。

　　佟颜愣住了。
　　“为什么？”他问。
　　“你才16，”尹和说得理所当然，“不能早恋。”
　　“我没说要早恋——”
　　“那情书留着干什么？”尹和打断他，“睹物思人？”
　　这话说得有点冲。佟颜看着他，觉得眼前的尹和很陌生——不是那个教他弹吉他的尹和，不是那个给他过生日的尹和，不是那个写歌给他的尹和。
　　是一个……会没收他情书的尹和。
　　是一个会因为一封情书而生气的尹和。

　　“你16岁的时候，”佟颜小声说，“还……”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因为他想起邵亚澜说的话——尹和初中那会儿，情书收到手软。他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
　　那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还怎么样？”尹和看着他，眼神很深。
　　“没事。”佟颜低下头。
　　“说。”
　　“你16岁的时候，”佟颜终于说出口，“还收到过情书呢。”
　　这话说得很轻，但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尹和愣住了。他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那个笑容很淡，带着自嘲。
　　“所以呢？”他问，“所以你觉得，我有经验，可以教你？”
　　佟颜没说话。
　　“佟颜，”尹和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没收你情书，不是因为我没收过。是因为……”
　　他顿了顿：“是因为我不想你受伤。”
　　不想你受伤。
　　“早恋没有好结果。”尹和继续说，“尤其是你这个年纪。今天喜欢你，明天可能就喜欢别人了。今天说永远，明天可能就忘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佟颜听出了底下的东西——那是经验之谈。是尹和亲身经历过，或者亲眼见过的。
　　“那你……”佟颜小声问，“你早恋过吗？”
　　问题问得很直接。尹和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没有。”
　　“为什么？”
　　“因为……”尹和想了想，“因为没意思。”
　　没意思。
　　和邵亚澜说的一样。
　　因为没意思，所以不看情书。
　　因为没意思，所以不谈恋爱。
　　因为没意思，所以……一直一个人。
　　“所以，”尹和看着佟颜，“你也不要有意思。好好读书，好好弹吉他。等长大了，等……知道什么是真的了，再谈。”
　　等长大了。
　　等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佟颜想，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尹和考上大学？等到他自己也长大？等到……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有了一个明确的定义？
　　“那如果，”佟颜问，“如果我一直不知道呢？”
　　“那就一直等。”尹和说，“等到知道为止。”

　　地铁来了。
　　两人上了车，找了个角落站着。晚高峰的地铁很挤，尹和又把佟颜护在角落里，手臂撑在车厢壁上。
　　很近。
　　近到佟颜能感觉到尹和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他能感觉到尹和在生气——虽然尹和没说，虽然表情很平静，但他就是知道。
　　因为尹和没收了他的情书。
　　因为尹和说了那些话。
　　因为尹和……在意。
　　这个认知，让佟颜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在意。
　　尹和在意的，不是他早恋。
　　是……他会喜欢别人。
　　是这个可能性。

　　“尹和。”佟颜小声叫他。
　　“嗯？”
　　“我不会早恋的。”佟颜说，“你放心吧。”
　　尹和低头看他：“真的？”
　　“真的。”佟颜点头，“我……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考大学。”佟颜说，“还有……弹吉他。”
　　还有……喜欢你。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但尹和好像懂了。
　　因为他笑了——那个很淡的，转瞬即逝的笑。
　　“嗯。”他说，“那就好。”

　　到站了。
　　两人走出地铁站。三月的夜晚，风很温柔，吹在脸上像羽毛。
　　“情书……”佟颜犹豫了一下，“你真不还我了？”
　　“不还。”尹和说，“我替你保管。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尹和想了想，“等到你知道什么是真的喜欢的时候。”
　　“那你知道了吗？”佟颜问。
　　问题问得很突然。尹和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替我保管？”
　　“因为……”尹和顿了顿，“因为我是哥哥。”
　　又是哥哥。
　　这个理由，佟颜听过很多次了。
　　但这一次，他不满足。
　　“如果，”他鼓起勇气，“如果不是哥哥呢？”
　　如果不是哥哥，你还会没收我的情书吗？
　　如果不是哥哥，你还会在意我会不会早恋吗？
　　如果不是哥哥，你还会……这样保护我吗？
　　这些问题，佟颜没问出口。但他知道，尹和听懂了。
　　因为尹和沉默了。
　　很久，他才开口：
　　“没有如果。”
　　四个字，斩钉截铁。

　　到了佟颜家小区门口。
　　“我上去了。”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情书的事，别想了。好好准备期中考试。”
　　“嗯。”
　　佟颜转身要走，尹和叫住他：“佟颜。”
　　“嗯？”
　　“下周，”尹和说，“高考倒计时一百天。我会很忙。”
　　“我知道。”
　　“可能……没时间陪你吃饭，没时间送你回家。”
　　“没关系。”佟颜说，“你忙你的。”
　　“琴行也去不了了。”
　　“嗯。”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佟颜的头发。
　　“好好弹吉他。”他说，“等我考完。”
　　等我考完。
　　四个字，像一个约定。
　　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好。”佟颜用力点头，“我等你。”

　　回到家，佟颜收到一条短信。
　　是尹和发的：
　　“情书我烧了。别想了。”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
　　“好。”
　　发送。
　　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是，别太累。”
　　几秒后，回复来了：
　　“嗯。”
　　就一个字。
　　但佟颜知道，够了。
　　因为尹和在在意。
　　因为尹和在保护他。
　　因为尹和……在等。
　　等他长大。
　　等他知道什么是真的喜欢。
　　等他……不再叫他哥哥的那一天。

　　而佟颜想，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因为春天来了。
　　因为玉兰花开了。
　　因为……他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是一个可以开始懂事的年纪。
　　也是一个，可以开始明白某些感情的年纪。
　　比如，对尹和的感情。
　　不是弟弟对哥哥的感情。
　　不是学生对老师的感情。
　　是……别的什么。
　　那种别的什么，让他会因为一封情书而忐忑。
　　会因为尹和的在意而心跳加速。
　　会因为“等我考完”这四个字，而期待着未来。
　　佟颜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三月的夜晚，星星很少，但月亮很亮。
　　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明白这种感情是什么。
　　明白尹和对他，是什么。
　　明白他们之间，会是什么。
　　而在那之前，他会等。
　　像尹和说的那样——
　　等到知道什么是真的喜欢的时候。
　　等到……不再需要“哥哥”这个称呼的时候。
　　等到春天过去，夏天来临。
　　等到尹和高考结束。
　　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
　　等到……爱，终于可以说出口。
　　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佟颜相信。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光。
　　在那个没收的情书里。
　　在那个生气的尹和里。
　　在那个关于等待的约定里。
　　光很微弱，但很坚定。
　　像玉兰花，在还带着寒意的风里，不管不顾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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