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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院
年关渐近,宫墙之内却无半分岁末的欢腾气象。皇后凤体违和,病势缠绵反复,我近来便常往凤仪宫走动探望。先前与兰婼一同拟定的两国通商议案,最终还是落到了杨昭肩头。这几日他昼夜埋首书房,太子府门前竟是车马不绝,往来官员幕僚络绎不绝,那朱红门槛似是都要被踏薄了几分。
“太子妃,”宫中的侍女轻声回话,眉眼间带着几分讨喜的笑意,“奉皇后之命锦绣宫已按吩咐赶制了两套粉红宫装,取‘桃夭呈瑞,好事成双’之意,想来年后定能为太子妃添几分吉庆。”
我瞧了一眼托盘里摆放的整齐的衣服和首饰便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话本,”逢年过节都要赶制新衣,如今衣服多的箱子已经塞不下了,这一套放本宫这也是浪费你们一个郭侧妃送去,一个给玉夫人送去就说是皇后娘娘赏的。”
那侍女呆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知道她们这是怕上头怪罪下来便接着说道:“你们回去便如实禀明就好了,若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你们尽可以说是我说的。”
“等等!”
话音未落,我已赤足踏过冰凉的金砖地,快步奔向妆奁。指尖划过琳琅首饰,随手拣出两支錾花银簪,又从锦盒中取出一对水头饱满的翡翠镯——这镯子质地通透,翠色欲滴,这是我从兰婼带来的。“连同这些,一并送去吧。”
侍女应声接物,转身时恰与掀帘而入的秋娘撞个正着。“太子妃这是……”秋娘目光掠过那对翡翠镯,眼底满是诧异。
“没什么。”我重新趴回软榻,手中依旧翻着那本连载话本,偏生每次都在最扣人心弦处戛然而止,惹得人心里痒痒的。
一旁的小桃正往炭盆里添着银骨炭,红炭燃得噼啪作响,她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憋不住的不满:“前几日皇后娘娘赏的、太子送的那些好物,您不是婉拒就是原封不动地退回,要么便转赠给了后院那两位。今日倒好,竟还搭上了您自己这对上好的翡翠镯!”
我抬眼瞧她,小脸皱得像颗酸梅,活脱脱一副怨妇模样,忍不住打趣:“你若是瞧着喜欢,下次再有人送来,我便替你留下如何?”
“娘娘!”小桃急得直跺脚,“奴婢可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气不过,有些人分明不识好人心,您何苦这般待她?”
我指尖一顿,自然知晓她口中的“有些人”是谁。杨昭与□□荣大婚那夜,我与他争吵后他独自在小院门外整整守了一夜,直至天光大亮才转身回了主院。
那本该是红烛高照、春宵苦短的新婚之夜,苏蓉荣却独守空房,对着满室喜庆红妆,苦等了一整夜。
小桃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昨日那□□荣,竟当着净荷院一众人的面,把您特意让小厨房熬的莲子粥,径直倒给了阿黄吃!”
阿黄原是我半年前在街上捡的一只小黄狗,谁知不过半载光阴,竟长得高大壮实,通身黄毛油亮。说来也奇,这太子府上下几百号人,阿黄向来是懒懒散散、目不斜视,唯独见了杨昭,才会竖起耳朵嗷嗷叫上两声,那模样像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我常笑它狗眼看人低,嘴上念叨着:“哪天若是你惹得他不快,他便把你宰了烤来吃我可拦不住。”
说来也是好笑,一个带兵上战杀敌的人,杀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直狗,
此刻听闻莲子粥的遭遇,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问道:“那阿黄,吃得可香?”
“娘娘!!”小桃急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眼眶都红了,“您怎么还笑得出来?那可是您一片心意熬的粥,她竟这般糟践!”
一旁的秋娘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咱们这位太子妃啊,整日里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般心性,也不知是好是坏。”
正说着屋外的杏儿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没看清脚下的路还摔倒在了地上,秋娘皱着眉头训斥道
“平日里都怎么教导你们的,遇事要稳,毛毛糙糙的还怎能伺候好你们的主子。”
我瞧见杏儿的额头擦破了皮,有些不忍责备,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得惊魂未定,“太子妃,不,不好了。”
“何事,你且慢慢说。”
她吞咽了一口唾液,“阿黄,阿黄它冲撞了玉夫人,玉夫人身子见血了。”
“什么!!!”
我惊的直接从贵妃榻上跳了下来,秋娘看到急忙上前,“娘娘赤足快些回到塌上,莫让寒气伤了身子。”
别的我不知道,但阿黄的重量已经是成年的男子,再怎么说也是人命关天,此刻我哪里还管了这些,“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奴婢来时已经让人请了大夫。”
“可去禀告了殿下?”
杏儿脸色惨白,摇着头磕磕绊绊道:“还、还没来得及……玉夫人身边的侍女只顾着哭,奴婢跑回来时,瞧见太子殿下的仪仗刚进府门,许是往玉芙院去了!”
我心头一沉,赤足踩在金砖上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竟比炭盆里的热气更灼人。杨昭素来重规矩,虽说玉梅是他醉酒后宠幸怀孕的,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怎么会不在意。
而且玉梅身子本就娇弱肚中的婴儿胎心不稳,大夫还特意嘱托一定要万事小心。
阿黄这一冲撞,无论有意无意,都难逃追责。而阿黄是我捡回来的,我这个太子妃,自然脱不了干系。
“秋娘,取我的靴子来!”我语速极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小桃,去小厨房拿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再带两匹软缎,随我去玉芙院。”
秋娘虽急,却仍不忘取了件素色披风裹在我肩头,低声劝道:“娘娘稍安勿躁,殿下素来明辨是非,阿黄性情温顺,定是有缘由的。您这般赤足奔去,反倒落人口实。”
我拢了拢披风,脚步未停:“此刻不是辩是非的时候,玉夫人若真有闪失,别说阿黄,便是我,也难辞其咎。”
刚跨出房门,便见长廊尽头走来一队人,明黄色的袍角在寒风中翻飞,正是杨昭。他面色沉凝,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倦意,瞧见我赤足披衣的模样,眉头骤然蹙起,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焦灼:“怎么回事?为何不穿鞋?”
“殿下,”我迎上前去,声音微颤却还算镇定,“阿黄冲撞了玉夫人,听闻已经见血,我正想去瞧瞧。”
杨昭身旁的幕僚面色一变,低声道:“殿下,通商议案的几位大人还在书房候着……”
“让他们等着!”杨昭打断他,目光落在我冻得发红的脚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对身后的侍从吩咐,“取我的狐裘来,再备软轿!”
不等侍从动作,他已俯身将我打横抱起。狐裘的暖意裹住周身,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寒气扑面而来,竟是久违的贴近。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却见他下颌线紧绷,沉声道:“阿黄虽是你捡的,但宫规森严,若玉夫人有恙,你可知后果?”
我仰头望他,烛火映在他眼底,竟瞧不出半分暖意:“我知道。但阿黄从不主动伤人,定是有什么内情。”
他脚步未停,语气冷硬:“内情?等玉夫人平安无事,再谈内情不迟。”
软轿已在廊下备好,他将我放入轿中,自己却并未上来,只对轿外吩咐:“速去玉芙院。”
轿身微动,我掀帘望去,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方,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痕。小桃跟在轿旁,低声道:“娘娘,您说……殿下会不会真的怪罪您?”
我指尖摩挲着披风上的狐毛,那是他去年冬日猎得的白狐所制,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曾执意要给我做斗篷,我却婉拒了,没想到他还一直留着。
“怪罪与否,都得去面对。”我轻声道,“只是希望玉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玉芙院里,杨昭稳坐在厅堂之上,我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听着内室女子的哭声,凄厉婉转,刺破了宫夜的寂静。我心头的不安也愈发浓重。
大夫正躬身从内室走出,神色凝重地对杨昭拱手:“殿下,玉夫人胎象本就不稳,此番受惊吓冲撞,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杨昭没有说话,那猛地攥紧拳头的双手指节泛白,目光扫过庭院中被侍卫按在地上的阿黄——那是只通人性的黄犬,往日总跟在玉夫人脚边打转——身旁还跪着平日饲养阿黄的仆人,那人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见杨昭迟迟不开口,我便做了主率先询问,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殿内烛火跳动,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娘娘,饶命啊,娘娘!”仆人将身子又伏得低了些,额头几乎贴住冰冷的金砖,声音里满是哭腔,“今日午时小的按照惯例去给阿黄喂食,可不知怎么,它的脾气暴躁得很,一直撑着铁链想要往外跑。小的以为它只是着急想要出去遛弯,也没想那么多,就解开了半节铁链,想着陪它在院子里转两圈便能安分。”
他说到这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哽咽,偷眼瞥了眼内室的方向,又飞快地低下头:“谁知刚到月亮门,就撞见玉夫人带着侍女从花园回来。阿黄像是见了什么凶物似的,突然挣断铁链就冲了过去,对着夫人的裙摆狂吠。夫人本就怀着重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腿一软,直直跌坐在了石阶上……”
“你说它像是见了凶物?”杨昭终于开了口,声音沉得像淬了冰,“阿黄养在府中三年,从未有过伤人之举,今日为何会如此反常?”
仆人被他的气势逼得一哆嗦,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往日喂食时它都温顺得很,今日却格外焦躁,喂食的肉骨头都没碰。小的只当是它闹脾气,万万没想到会闯出这样的大祸!殿下饶命,娘娘饶命啊!”
杨昭的目光落在庭院中那只黄犬身上,阿黄被侍卫死死按着,嘴里仍发出低沉的呜咽,一双狗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内室的方向,透着几分异样的急切。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内室的门帘被风吹得动了动,隐约能看到侍女忙碌的身影,以及那断断续续传来的、微弱的啜泣声。
“去看看阿黄今日的食盆。”我对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又转向那仆人,“除了你,今日还有谁接触过阿黄?”
“只有……只有负责洒扫玉芙院西角的小宫女,她今日路过狗舍时,给阿黄丢过一块桂花糕。”仆人思索片刻,急忙回道,“小的当时还拦了一句,说阿黄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可她笑着说就一块不妨事,小的想着都是宫里的姐妹,便没再阻拦。”
话音刚落,杨昭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被震得嗡嗡作响。“传那个宫女!”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本王定要他血债血偿!”
太子府的侍卫绕着太子府找了三圈也没有见到那个宫女,最后在后院荒山的一处枯井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这件事情也因死无对证便不了了知。
所幸的是,杨昭留了阿黄一条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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