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降临世界

　　娜塔莎有时在喝酒，有时一连几天都闭门不出。
　　有次波西亚回来的时候，只看见兰斯洛坐在窗前读书。“人在房间，等你。”他头也不抬地说。
　　波西亚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并不是他的弟弟，之前也总是有意避开他。
　　或许哪天该告诉他事实的。波西亚这么想着，一边上了楼。
　　波西亚走进房间，里面安静得有点异常。床上的一坨被子映入眼帘，像是某种鸟类的巢穴。
　　——绝对是娜塔莎。
　　波西亚这样想着，靠近了床。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他往床上扯。
　　被子被掀开，娜塔莎缩在一堆衣物内，仔细辨认就能发现，都是波西亚的。
　　娜塔莎的眼睛有点红，波西亚也不知道究竟是闷出来的还是哭的。
　　“怎么了？”波西亚几乎是摔进了她怀里。
　　娜塔莎不语。
　　她左眼的单片眼镜不知所踪，红色双瞳盯着波西亚，一眨不眨。
　　波西亚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她蚕食，是□□吗？不，那一定是灵魂。
　　他的情感与思维被抽离，融入娜塔莎所剩无几的灵魂，留下一具空壳，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远处传来的歌声使他重获视线——黄昏般血红的天空。
　　不、不对，这不是天空，这是宇宙的外部，地狱的内部。
　　他听见吹奏者用令人作呕的声音交谈、嬉笑，他只能听懂这一句。
　　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能感受到自己在旋转、在飘浮、在绕着一个巨大的发光球核公转。
　　其他地方，和这个球核一样的、大大小小的球核相互之间转来转去。
　　他听见吹奏者的歌声再次响起，空间折出一个角，角的顶点是一扇门。
　　歌声越来越嘹亮，如海浪般将门推来，用约瑟夫的母语引诱他靠近。
　　他虽不是那个草菅人命的小殿下，却也听得懂。
　　凭什么，是他？
　　他心想。
　　凭什么，自己要活在别人的阴影里，顶替了她的名号，履行着她的职责。
　　他是经受不住诱惑的，可他被那巨大的球核用稀薄的恒星带牵扯着离开。
　　他进入了球核的内部。
　　他被熔化的黄金裹挟着。
　　他看着连接他与球核的恒星带，灵魂中霎时闪过一个想法——
　　脐带。
　　这可真是可怕。他想。
　　他寄生在这球核内，他大概知道这球核是什么了。他从母体中贪婪地吸收养分，渐渐地，有了自己半透明的、像人的灵魂的样子。
　　球核裂开了，他从中掉落。
　　波西亚睁眼，娜塔莎又挖掉了她的左眼，只不过没有血液流出。
　　波西亚有了一个堪称离奇的猜测。他用手指轻轻触碰娜塔莎眼眶内的软肉，对方躲都没躲。
　　娜塔莎向来是敏感的，放在以前，她早该躲开了。
　　“你对自己做了什么？”波西亚问。
　　娜塔莎眨了眨眼，眼皮包裹了他的手指，里面的肉似乎在舔舐着他的皮肤，使他感受到几分痒意。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娜塔莎歪着脑袋，那只眼睛似乎正叼着他的手指，“我不过是做得更过分了一点。”
　　“不是我。”波西亚抽出了手指，“是约瑟夫。”
　　“不、你是知道的，对不对？”娜塔莎靠近他，语气中带上了几丝恳求，“因为我是知道的，所以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波西亚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姐姐？
　　“我们可是一体的。”
　　一体的……吗？
　　对的，他们……本就是一个人，而已。
　　一切都是晨曦的独角戏，而已。
　　“你怎么了？”见她状况不对，波西亚问。
　　娜塔莎不语，只是突然抱住他。“不要离开我。”娜塔莎说，“即使我已经变成了机械之身的怪物。”
　　“好。”波西亚小声应下。
　　他能感觉到，娜塔莎现在需要一个亲吻。“给予我一个吻吧，波西亚。”娜塔莎说。
　　她这语气，好像亲吻不是与爱情挂钩，反而关乎神明似的。
　　但她得到了一个吻。
　　波西亚以为这会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但显然娜塔莎不是这么想的。
　　她贪心地想要更多，就和她幼时一样，说着欧若拉想要全世界。
　　她确实拥有了。
　　娜塔莎强硬地侵占了波西亚的口腔，哪怕波西亚轻咬她的舌尖作为警告，她也不予理会。
　　事实证明，永远不要小瞧一只成年龙的咬合力。
　　波西亚咬断了娜塔莎的舌头。
　　他叼着那半截舌头向娜塔莎炫耀，断面处的电线还在蠕动，好像那不是舌头，而是狗牌似的。
　　但他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那断舌好似活了过来，窜进他的咽喉，挤进食道，惹得他一阵反胃，不住地干呕。
　　这下，笑容转移到了娜塔莎脸上。
　　她张开嘴展示自己的断舌，像是在示威。
　　也不知道波西亚是气的还是什么，总之，他也笑了。“你吃了我，我也吃了你，我们算扯平了。”他说。
　　无聊的时候娜塔莎就会装修他们的房子——不是那个有很高的玻璃水柱、爱拉格诞生的地方，是旁边的小房子。她在一楼的客厅砌了一个壁炉，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那都是波西亚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众所周知，龙喜欢金币。所以，久而久之，壁炉前也就长满了金币。
　　兰斯洛本来是没有在意的。他的活动区域一般是窗前，那里可以有将近半天的阳光，却又不会刺眼，最适合读书。到了下午，他便乘火车去图书馆，找一个灵魂不多的地方，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除非娜塔莎来骚扰他。
　　晚饭时他就会回去，依然是乘坐火车，偶尔有人会邀请他喝酒，他也不会拒绝。不过若是有人在耍酒疯，他一定会把那人扔下车。幸好这里是天堂，这里的灵魂都是符合娜塔莎认定的“善良”，他基本不会遇上这种事。
　　一般来说，有人会在站台等他。大多数时候是波西亚，有时是爱拉格，娜塔莎很少会来。
　　站台离家不远，但如果是波西亚，他们就会一起飞回去，娜塔莎也会。
　　兰斯洛不怎么关注波西亚，直到有一天他路过壁炉时——波西亚也在那里——差点被绊倒。
　　他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块金子。
　　波西亚趴在金堆上睡觉，龙硕大的身躯挡住了那些金子。
　　他们两个的关系一直是不冷不热的，兰斯洛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波西亚还有这种爱好。
　　波西亚被他惊醒，眯着眼也不知在看哪里。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爱好？”兰斯洛捡起金子。
　　波西亚应该是没有睡醒，像猫一样“哼”了一声，又打算继续睡。
　　兰斯洛倒不是想指责波西亚，但……其他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
　　“喜欢的话像娜塔莎堆满整个房间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的，跟从别人家里抢来的一样。”他说。
　　他看见波西亚一下子抬起了脑袋，将金子又往怀里窝了窝。
　　不会真是抢来的吧。
　　他试图从波西亚的爪子底下拿一块金子。可波西亚那小子，见抢不过，竟直接吃了。
　　兰斯洛是真的被气笑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弟弟还会吃金子。”他莞尔，“吐出来。”
　　波西亚张开嘴，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抢了哪个皇亲国戚，还是贪官污吏的家？”
　　出乎意料的是。波西亚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兰斯洛蹲下身，伸手，“贪心，但是有良心。”
　　波西亚一点也不客气，直接将自己的脑袋搭在他手上。兰斯洛像撸猫一样，轻轻抚摸他的下巴。
　　“对不起。”兰斯洛突然说。
　　波西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在原地装傻。可兰斯洛还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像娜塔莎一样。
　　“我发现我竟记不清你小时候的事了。”他说，“不过记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波西亚在装死，直到他感觉到了水珠落在了脸上。
　　兰斯洛哭了。
　　波西亚先是一愣，随后抬起脑袋，用舌头舔舐他的眼泪。舔了几下才想起来，兰斯洛应该是有洁癖的。
　　兰斯洛见波西亚又收回了他的舌头。“喜欢就舔。”他摸了摸波西亚的脑袋，起身上楼了。
　　似乎是从那天起，他们两个的关系好了许多。虽然和普通的兄弟不太一样，但也算是和睦了。
　　娜塔莎的房间里东西很多，也很杂。兰斯洛说她像只园丁鸟，也确实恰当。
　　“这些东西……”波西亚本来是想找娜塔莎的耳钉的，可梳妆台上大大小小的盒子实在是太多了，“可以丢一些吗？”
　　“旁观者。”娜塔莎摊在床上，手边是她刚买的娃娃。
　　墙上钻出一只机械触手，在盒子中略微翻找，将一对珍珠耳钉递给波西亚，随后将一切复原，重新回到墙内。
　　算了，随她去吧。
　　娜塔莎接过耳钉，并没有坐起身。“我之前看到一篇文章，就是在讲珍珠耳钉和钻石耳钉的。”她在尝试戴耳钉，但或许是因为耳洞太小了，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戴上。还是波西亚帮她的。
　　“那篇文章讲了什么？”波西亚问。
　　他正给娜塔莎戴耳钉，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呼吸打在娜塔莎的耳畔，弄得娜塔莎有点发痒。
　　“作者喜欢妈妈的钻石耳钉，于是长大后决定自己买一对。但是她没什么钱，销售小哥便给她推荐珍珠的，并且说‘女孩子要买就买珍珠的，钻石都是别人送的’。”
　　“还有吗？”
　　“最后她还是给自己买了一对钻石的。”
　　“纯金的我倒是可以直接送给你，钻石的现在不行。”波西亚随手拉了几个娃娃垫在身下，趴在她旁边。
　　“我可以自己去挖的。”娜塔莎开玩笑似的说，“我知道很多盛产钻石的星球，也知道很多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敞开的阳台飞来几只麻雀，啄食着娜塔莎之前撒下的玉米粒。本来还有一只珠颈斑鸠的，可惜被它们赶走了。
　　娜塔莎向来挺喜欢鸟的——至少和大多数人类相比是这样的。但今天它们实在是太吵了。
　　“找个对象来我们这里吵有什么用啊。”波西亚坐起身。
　　“那你去骂它们吧。”
　　或许是听懂了娜塔莎的话，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耐烦，阳台的麻雀“呼啦啦”地飞走了。
　　“下次再吵我就不撒玉米粒了。”娜塔莎懒洋洋地搂住波西亚，“啊，这简直比伊甸园还舒服。”
　　波西亚已经从她之前的胡言乱语中推断出了伊甸园是什么了——可以称得上是她家。
　　“你知道我之前是什么吗？”
　　波西亚不指望她能说些什么和她身世有关的，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不知道。”
　　“我可是座天使，神之战车，环绕在上帝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与上帝接触的天使。”
　　“战车？”波西亚不解。
　　正当他愣神的工夫，娜塔莎显现出了自己的本体——实在是不可名状。
　　硕大的蓝色眼睛飘浮在空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的圆环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眼睛，如同轨道般环绕着中间的眼睛。
　　波西亚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圆环，因为祂们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规律的方式旋转着。
　　按照人类的传说，她现在应该说的是：“孩子，不要害怕。”
　　显然，波西亚不是孩子。
　　他手指轻轻贴在转动的圆环上，问：“这是你的车轮吗？”
　　他听见了晦涩难懂的“咕噜”声，他知道，那是肯定的答复。
　　“这真是……”他低声说道，“令我着迷。”
　　他感觉那圆环颤抖了一下，旋即竟蹭向了他的手心。
　　“怎么跟布莱克一样。”波西亚嘟囔着。
　　毕竟那么大个东西在房间里还是不太方便，娜塔莎一会又恢复成了人类的样子。
　　“上帝是什么样子的？”看着怀里的脑袋，波西亚问。
　　“你要问米迦勒才行。”娜塔莎又往波西亚怀里钻了钻，“祂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天使，因目睹了创世之景而双目失明、永远面无表情。撒拉弗侍奉上帝，两翼遮眼，两翼飞翔，两翼遮脚，因为上帝的圣光会灼瞎祂们的眼睛。”
　　“你也是被上帝创造的吗？”
　　“或许是的，但只有上帝知道了。”娜塔莎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被砍下六翼和双腿，尸骨埋入生命之树下。”
　　“什么错误？与人类相爱吗？”
　　“不仅是这个。”娜塔莎莞尔，“还有试图杀死上帝。”
　　“上帝已经死了。”
　　“上帝还没有死呢。”娜塔莎说，“因为我是上帝啊。”
　　“那你和谁相爱了？”
　　“一只龙，叫作约瑟芙。”
　　“晨曦，我的孩子。”她听见对方说，“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爱了吗？”
　　“我不知道。”她听见她说，“但我应该去爱人类。”
　　她用翅膀挡住了眼睛，翅膀上的眼睛也全都闭上了。
　　“不。”对方说，“你不应该爱他们。他们卑劣，他们无耻，他们和路西法一样傲慢，他们向我们索求万物。你为什么要爱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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