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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渡
秦陌不知何时出现在寨门前,手持竹篙,气息沉凝,面无表情地看向三人。
殷长歌一时情急,不知如何解释,一旁的黑影忽而展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斜挑攻近。
此人虽负了伤,招式却不见丝毫受阻,出手狠辣刁钻,冰冷的匕首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一记银闪,在半空划出刺目的白光,招招直取秦陌的咽喉要害。
然而秦陌不闪不避,只将手中的竹篙向前横掠,看似随意一点,却挟出万钧之势。竹篙与匕刃猝然相击,发出沉重的闷响,空气中激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劲力,沿篙身迅速蔓延,在匕首处喷薄而出,将黑影震得浑身剧颤,踉跄跌退数步。他肩头创口随之迸裂,鲜血汩汩涌出。
殷长歌见状不妙,再不迟疑,辟水剑铮然出鞘,剑光如月华倾泻,却不攻向秦陌,只在地面疾划。剑气过处,青石地砖应声碎裂,刹那间尘土弥漫,双方视野尽掩。
“走!”他一把抓住小七,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黑影,向寨外疾冲。
身后传来秦陌的怒喝,“公子!不可!”
然而黑烟未散,尘土障目,秦陌不及追阻,三人已没入浓浓夜雾。
一出水寨,眼前便是浩瀚的洞庭湖面。夜色沉黯,雾气浓重,四下茫茫不辨方位。殷长歌正自焦急,黑影忽然挣脱他的搀扶,急声道:“跟我来。”
那声音嘶哑,却音调清冷,分明是个女子。殷长歌听得一怔,未及深思,后方追声渐近,仓促间唯有随她而去。
她对地形熟稔至极,尽管受了伤,脚步一刻不滞,不多时便引二人沿湖岸疾行了数百步,直至一处隐蔽小湾方才停下。近岸水波微漾,泊着一叶扁舟。她率先跃上船头,腕间一抖解开缆绳,“上船。”
殷长歌与小七紧随其上,未及站稳,她已竹篙点水,小舟无声地滑出,须臾没入夜色。
湖风渐起,吹散了三人身上的烟火气。殷长歌回望来处,水寨灯火在远处缩成几点黯淡星芒,又行片刻,已然隐没不见。
小七点亮船头的风灯,昏黄的光晕氤氲漫开,照出狭窄的船舱。那人放下竹篙,倚在舱壁上,□□,肩头血色已浸透半边衣衫。
殷长歌递上一只青瓷药瓶,“先止血。”
对方也不推辞,接过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撕下衣襟包扎,动作干脆利落。
殷长歌凝视着她的动作,忽然发问,“姑娘究竟何人?为何夜闯洞庭帮?”
那人沉默片刻,抬手揭下了面巾。
灯光照亮了一张苍白的脸,重伤之下仍不掩清丽,年纪应该不到二十,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冷锐的双目如凝霜雪,浑身透出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我叫燕翎。”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似是刻意改变,“多谢二位相助。”
小七歪头打量,“燕翎?这名字倒像是男人的。”
殷长歌眸光微沉,“姑娘此行所图为何?”
燕翎垂目不语。
瞧出戒备,小七轻嗤一声,“怎么,信不过我们?别忘了,方才可是我阿离大哥救了你。”
许是被小七的话语所触,燕翎终是答了,“我是来杀洪天阔的。他害死我娘,此仇不共戴天。”
殷长歌一怔,“洪帮主?他看着不像——”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句未落,小七已接过话头,言语不无讥诮,“我早瞧他不像好人,夜间我去如厕,听见他跟司徒争执,还提及林家和药王谷,一定没安好心。”
殷长歌不予置评,却听燕翎冷然开口,“洪天阔确非善类。”
她言辞犀利,毫不掩饰话中的恨意,“十二年前,我娘途径洞庭,被那恶贼觊觎美色,事后不堪受辱,投江而亡。我那时年幼,侥幸逃过一劫。这些年来,我苦练武功,只为报仇。”
殷长歌不意有这桩旧事,心生微悯,忽而想起司徒慎那奇怪的一滞,迟疑道:“那司徒先生——”
燕翎冷冷地一挑眉,眼中恨意更深,“他是洪天阔的走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方才若非他暗中作梗,我那一刀本该得手。”
小七若有所思,“可我见他最后一刻,似对你留了余地?”
燕翎嗤之以鼻,“猫哭耗子罢了,他与洪天阔皆是一丘之貉。”
殷长歌暗觉此事必有隐情,司徒慎那一滞太过奇怪,仿佛认出什么以致于心不忍,但他并未说破,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燕姑娘往后有何打算?”
燕翎牙根紧咬,答得不假思索,“继续报仇,此番事败,洪天阔必然更加警惕,但我不会放弃。”
小七暗中打量着她,忽然问了一句,“燕姐姐,你这身功夫师从何人?”
燕翎一怔,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小七漫不经心地开口,随意般娓娓道:“我爹爹说,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女刺客,代号‘黑燕’,善使一对乌钢短刺,轻功卓绝,来无影去无踪,然而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燕姐姐可曾听说?”
燕翎眉尖一动又捺下,面不改色地回道:“江湖传闻多不可信,我不过一介游侠,为报仇而来,恰巧也姓燕罢了。”
话虽如此,小七却注意到她握匕的手一紧。
殷长歌并未察觉二人的暗流涌动,四顾左右,夜雾茫茫,小船在其中难辨方位,不禁问道:“我们现下要去何处?”
燕翎眉尖轻蹙,望了一眼水雾深处,“洞庭不宜久留,天亮前必须离湖,我知道一条隐秘水道,可通长江。”
她行至船尾,重新撑起竹篙,小船在她的操控下灵巧地转向,驶入一条狭窄水道。两侧芦苇丛生,雾气更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似对这一带十分熟悉,竹篙轻点,灵巧地避开暗礁浅滩,小船在水中稳稳前行。
约莫一个时辰后,雾气渐淡,前方水势陡然开阔。晨曦微露,照亮了浩荡的江面,小船顺流直下,洞庭湖已隐在晨雾之后,看不真切。
小七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往南?可是涪州在北。”
燕翎眸光一诧,“你们要去武林大会?”
殷长歌微微颔首,“是,不知燕姑娘欲往何处?”
燕翎微一沉吟,“我送你们一程,不过须得先南下岳州,从那里改走陆路。长江水道各大势力眼线密布,顺流北上太过招摇。”
殷长歌凝视她的神情,“燕姑娘对沿途形势如此熟悉,当真只是游侠?”
察觉话中的试探,燕翎侧首回望,眸光在晨光中静若寒潭,话语也入江水般清冷,“这位公子,江湖风波恶,知道得多些,才能活得久些。你既援手于我,便是我欠你一份人情,此番送你们至岳州,也算还了这份恩情。”
殷长歌听出话意,目色一沉,终于不再追问。
晨光渐次漫透江雾,将两岸山峦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起来,淡青色的峰影落在粼粼水波间,宛如一幅缓缓舒展的长卷。
燕翎立在船尾,神色专注,晨风拂起她散落的鬓发,露出一段纤白的颈,侧脸褪去了夜间的冷冽,显出几分江湖女子特有的飒爽。肩头的伤处仍渗着血,她时不时轻蹙眉头,却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篙杆。
殷长歌盘膝坐在船头调息,闭目却未眠,辟水剑横放膝头,剑柄触手生凉。
小七缩在船舱中间,背靠简陋的舱板,目光在殷长歌和燕翎之间来回游移,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憋不住,挪到殷长歌身边,“阿离大哥,你真信她只是一介游侠?”
殷长歌睁开眼,看向船尾那道身影,燕翎似有所觉,然而并未回头,撑篙的手微微一顿。
小七努了努嘴,声音更低了,“你看她撑船的手法,寻常游侠哪会如此精熟水性?这分明是长年在水上讨生活才会的功夫。还有她肩上的伤,洪天阔那弩箭力道极猛,常人中了一箭,怕是连站都站不稳,她居然还能带着我们跑这么远。”
殷长歌早已察觉,只是不曾说破,此刻听小七分析得头头是道,垂目淡瞥,“你观察倒细。”
“那是自然。”小七扬扬下巴,眉头一蹙,凑得更近,“你说她会不会和林家有牵扯?或者与洞庭帮是一伙的,专来引我们入局?”
殷长歌面色平静,声音沉锐,“她若真是洞庭帮的人,昨夜在水寨便不会负伤,况且若论可疑,你我亦是来历不明之人。”
小七满腹说辞被他噎了回去,顿生三分不快,语气难免冲起来,“我是担心你!你倒好,才认识她多久,就替她说话了。”
话中埋怨的意味深浓,纵是江风也吹不散,殷长歌感到莫名其妙,语气却依旧平和,“我并非替谁说话,眼下我们同舟共济,相互猜忌无益于事。”
小七不再言语,赌气般挪回原处,抱膝背对,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别扭。
船尾的燕翎忽然轻咳一声,肩头的伤口似又裂开,风中带来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殷长歌取出怀中的金疮药,起身递给她,“再上些药吧。”
燕翎微微一诧,静冷的眸子轻抬,在晨光中格外清亮,好一会她才伸手接过,“多谢。”
殷长歌在她对面坐下,“燕姑娘的伤势不轻,到了岳州还是先寻医馆看看为好。”
燕翎好似并不在意,口气淡漠,“皮肉伤罢了,不碍事。”
说话间,她已将船撑入一处较为平缓的江湾。此处距岳州码头尚有十余里,岸边芦苇丛生,人迹罕至。她将竹篙插入水底淤泥,稳住船身,“在此歇息片刻,我处理一下伤口。”
说罢转身入舱,背对二人解开衣襟。殷长歌立即别过脸去,小七却浑若不觉,目光在她的肩背停了一瞬。那一处衣衫褪下,露出一段光洁的脊背,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确乎是习武女子的身形。
燕翎处理伤口的动作行云流水,撕开染血的布条,重新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连眉头都没皱过,仿佛早已习惯了伤痛。
待她走出船舱,殷长歌才从江面收回视线,凝视着她的眉眼,“燕姑娘对岳州很熟?”
“去过几次。”燕翎的回答一如既往简短,顺手将药瓶递还,“公子这金疮药质地极佳,可是出自药王谷?”
殷长歌接药的手一滞。
“昨夜洞庭帮迎了药王谷的贵客,沿湖各寨皆有耳闻。”燕翎淡淡解释了一句,旋即转了话语,“岳州城东有家‘回春堂’,坐堂的孙大夫医术不错,口风也紧。江湖有传言,此人乃是药王谷出身。你们若需购置药材或打听消息,可去那里。”
殷长歌收药入袖,随口问道:“燕姑娘对江湖各处的医馆药铺很熟悉?”
燕翎唇角轻勾,笑意微凉,轻淡的话语近乎自嘲,“受伤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一句入耳,殷长歌眉梢一剔又平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眼前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清丽的面容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肃,眉宇间更是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他的心忽然一动,“燕姑娘师承何处?”
燕翎明显不愿多提,神情冷锐,话语淡漠,“家传的几招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
听出她的避而不答,殷长歌识趣地不再追问。江湖中人,各有各的秘密,强求不得。
这时,小七忽然站起身,走到二人中间,语气硬邦邦的,“我饿了,有吃的吗?”
殷长歌怔然抬眼,从行囊里取出一块麦饼递给他,又将剩下的一块掰开一半分与燕翎。
燕翎并未接下,“我不饿。”
殷长歌也不多说,将半块麦饼用纸包好,放在她身侧。
小七怒容愈盛,并步上前踢开那块饼,连同纸包飞落水中。
殷长歌大吃一惊,眉宇一蹙,方要开口,却听小七冷冰冰道:“人家看不上你的好意,拿什么热脸去贴。”
他的模样分明满腹怨气,殷长歌不意哪里惹怒了他,只觉分外无理取闹。幸而殷长歌不好生事,转回船舱并不与之相争。
燕翎默默看着二人,目光淡淡掠过小七的脸,恰逢他转头怒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一个直白锐利,一个平静冷淡。良久,终是燕翎先移开了视线。
不料小七忽然开口,指向她左手虎口处的一道陈年旧疤,“燕姐姐,你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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