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章朽叶(2)
晨光染白玻璃窗,曲终人睡。大家横七竖八地倒在包厢里。
泠夏伊悄悄带上门,独自离开。迎面与风撞个满怀,头脑尚在混沌之中,微寒的秋风亦吹不醒她。初升的朝阳孱弱无力,还未能唤醒整个大学,路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身影。梧桐叶,苍凉了满地。两个月前还是枝头的风景,这一刻在鞋底碎裂的声响成了唯一的早安。
愁被分为两半,秋在上,心落下。
叶,落了就落了。时光不会倒流,无力让它们重回枝头,嫩绿如初。
人,散了就散了。岁月一路向前,无法让他们重回初地,如若初见。
刚刚过去的一晚漫长如世纪。歌,一首没唱;酒,喝了满腹;还有舒菡的眼泪和纪秦天的秘密同时在胃里翻搅。泠夏伊拖着疲惫回到宿舍,简单洗漱后,爬上床,很快睡去。
她做了很多很乱的梦,室友晨起梳洗的声音也没能吵醒她。梦里,她又回到了和辰枫分开的那个夜晚,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走上前去看辰枫怀中的女生是谁。但那个人的脸始终埋在辰枫的胸前,怎么都看不清。突然,那个女生抬起头来,竟然是舒菡,她嘴角带笑,脸上却满是泪水。她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左手下垂滴着鲜血。那把刀竟然猛地向泠夏伊飞来,她躲开,慌忙间拉起辰枫的手,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是向前跑。不时回头看,辰枫的脸也开始改变,有时变得模糊,再清晰的时候竟然变成了纪秦天……
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床单汗湿大半。正午的阳光照在泠夏伊的脸上,被玻璃隔绝了温度,但却映照出一个真实的世界。泠夏伊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亮着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短而清晰:“昨天的事,请保密。”
“知道。”泠夏伊的回复更简短。秒回后才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换联系方式,即使在练琴时期都没有互存过电话号码,两人就像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人,那时车马很慢,只要说好了时间地点就如约而至、不见不散。但现在,他们却为了一个秘密,在手机里存下了彼此的名字。
室友打开宿舍门时,泠夏伊正盯着通讯录里新增的“纪秦天”发呆。“夏伊,醒啦。给你带了煎饼果子。”室友冲着泠夏伊的床喊。泠夏伊含糊应着,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
也因为那个秘密,让她与纪秦天之间多了份刻意。晚餐时在食堂相遇,他正端着餐盘和建筑系同学说笑。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低头,泠夏伊的筷子戳破煎蛋,蛋黄缓缓漫过餐盘格子。
拥有共同秘密的还有她与舒菡。舒菡开始常来她的宿舍串门。有时带本复习资料,有时分享考场经验。某个雨夜她脱掉湿外套钻进泠夏伊被窝,讲冰城的初雪如何落在璟的睫毛上,“那时候我们呵着白气接吻,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北极熊。”
泠夏伊听着,忽然想起纪秦天耳语时带着啤酒香的气息。枕边的手机屏幕暗了又亮,始终没再收到那个号码的消息。
一个没课的下午,舒菡约泠夏伊去图书馆自习。图书馆一如既往的难求一座,舒菡便提议走远一些,改去外语学院国际班的教室。泠夏伊欣然应和。那里安静,适合啃下那些难懂的阅读真题。
与舒菡并肩走在校园里,泠夏伊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被目光烧死、被口水淹死”。舒菡显然已成为汐大的风云人物,连本科部的学生都认识她。偏偏她还交友广泛,时不时就能遇到熟人打招呼。
“你不去做明星真是辜负了你这人气。”泠夏伊打趣道,瞥见梧桐树下两个女生正举着手机偷拍舒菡的背影。
“连你也笑话我啊?”
“说真的。你又漂亮,又会跳舞,又会演戏,又会安慰人,人缘还这么好……应该还有其他我没发现的优点。”
“夏伊,你也不差啊。听说中秋晚会之后,也有男生过来外语学院打听过你呢。”
“有吗?”泠夏伊垂目思考。这些事对她而言,远不如做对一道真题来得有吸引力。
确实有过一两个同学通过同学来打听的,但与舒菡的追随者比起来真是凤毛麟角,而且大概因泠夏伊总是冷面回应,那些人望而却步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舒菡笑道:“我倒不清楚你有多少追求者,但有一个让我印象特别深——就是上大课时用纸巾传情那个。”
“他呀。”泠夏伊无奈地摇头,“连面都不露,就叫人传一张纸巾过来,搞得我莫名其妙,还以为是用过的纸巾,顺手扔了。后来又传来第二张,我才发现上面有字。”
“所以,他写了什么?”
“你很特别,我想认识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两人谈笑着走到国际班教室门口,舒菡忽然停步转身:“每次走到这里,我就会想起那天中午,有一个痛到晕倒在地的小可怜。”
“别提了,竟然被你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
“不止我看到了,还有一个人。”舒菡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那天抱你去校医院的人是谁吗?”
泠夏伊来不及思考,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传来门轴的吱呀声。Agnes抱着一摞资料出来,身后跟着纪秦天,他的卫衣帽子歪在脑后,手里悠闲地转着篮球。
“这么巧。秦天刚问完推荐信的事。”Agnes看向两人,“来自习啊?”
她们同时点头。
Agnes拍了拍纪秦天的手臂,说道:“那你们聊,我回办公室做事了。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舒菡立即发出邀请:“纪秦天,我们在这里自习,你一起吗?”
纪秦天的目光在泠夏伊身上停留半秒,篮球在指尖转得飞快:“你们好好自习吧。”他倒退着往楼梯口走,“我约了小黑他们打球。走了,拜~”
“就知道打球。”舒菡拉着泠夏伊走进教室,“夏伊,我们进去吧。”
泠夏伊目送少年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进了教室。
舒菡趴在一堆练习册上,侧过脸问泠夏伊:“刚才说到哪了?”她摊开《发展心理学》笔记,突然想起来,“对了,那个递纸巾的男生后来在食堂堵我,说你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冰雕。”
泠夏伊扯了扯嘴角。
“还有,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天抱你去校医院的人是谁吗?”
“叮——”手机提示音打断未尽之言。景筱瑜在群里发了张偷拍照:纪秦天在球场跃起扣篮,配文“建筑系流川枫今日战绩3:0”。泠夏伊熄灭屏幕,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出小洞。
到了深秋,只要一场雨、一道风,便让大路小径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朽叶。
十一月二十日,是外公的忌日。按照习俗,逝者头三年的忌日必须当天祭扫。但今年泠夏伊和小姨夏清浅都请不到假,只得择日再去。周五下午,夏清浅开着车先到汐大接上泠夏伊,再驶向墓园。
暮秋的墓园覆满斑驳树影。泠夏伊刚下车就被萧瑟的秋风打了个寒颤,她用外套裹紧自己,挽住夏清浅的手臂。
三十二岁的夏清浅,三年前曾半只脚踏入婚姻的“坟墓”,却在婚礼前的一个月突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毅然取消了婚约。她不顾两家的软硬兼施,取消了所有婚礼进程。在那段时间,她索性搬出了家,在附近租了套小公寓,打造成自己的单身天地。
她只比泠夏伊大十岁,两人感情一直亲密得像姐妹,亦像是无话不说的闺蜜。泠夏伊小时候住外婆家时,就和夏清浅挤一张床。她什么事都和夏清浅说,某种意义上来说,夏清浅是她的第一个闺蜜。所以在夏清浅的单身公寓里,也留了一方小小天地给泠夏伊的。
墓前很干净,外婆一家之前已经来祭扫过。“爸,今年的柿子特别甜,我和伊伊来看您了。”夏清浅摆好果盘。
泠夏伊轻声唤了句“外公”,便蹲下身子与夏清浅一起整理供品。
“爸,您看伊伊都长成大人了,马上要去美国看更大的世界。您放心吧。”
“外公,小姨更厉害,最近刚刚开始玩射箭,就能射中靶心了。”
“小丫头,这就跟你外公爆料啦。”
“怕什么,小姨。外公最疼你。记得当时,外婆、舅舅、舅妈和我妈,全家人都反对你的决定,只有外公一人站在你这边。”
夏清浅凝望过墓碑照片上老人含笑的眼睛,想起三年前她穿着婚纱夺门而出时,只有这双眼睛盛满了理解。“是啊。只有他说,要跟随自己的心做自己。”她轻声对泠夏伊说:“我希望你也是。”
“我的心……”泠夏伊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沉吟片刻说道:“小姨,你再陪外公一会儿。我想去看看他。”
夏清浅了然颔首,当然知道泠夏伊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目送泠夏伊的背影消失在松树间,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父亲的墓碑,举起一个小酒杯:“当年您说‘婚姻不该是人生的句号’,敬您的远见。”清酒渗入青石的裂痕,如同时光蜿蜒的泪痕。
“爸,你一定最懂得幸福的模样。我们每个人,也都会幸福的吧。”
泠夏伊安静地站在墓前。明明是新墓,却已落满深秋的枯叶。她蹲下身,轻轻将落叶拨到一旁。泪水无声滴落在叶片上,渗入泥土。碑上照片里的辰枫,永远定格在二十二岁的微笑里,睫毛上仿佛还沾着那晚的星光。她把攥了一路的枫叶压在碑角,叶脉里藏着她始终未能问出口的话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