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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声声
“执明,一杯酒而已,”烛阴拎起茶壶往杯里添茶,不疾不徐,“你想敬我,也是一番心意,我以茶代酒,与你四人喝一杯。”
这已是让步,执明惶恐道:“是。”
陵光去看那堂兄,见他张了张口,似乎还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烛阴拿目光将斟满的酒盏一点,那堂兄便伸手去端起来,规矩敬道:“小神初次面见帝君,不胜荣幸。”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将空酒盏放在桌上,带着身后的三人,规规矩矩行礼。
“小神再拜帝君。”
烛阴桌上的那杯茶升起袅袅的水雾,他拿起来,就放他们半躬着身子,将杯子举到嘴边轻呷一口,待将杯子轻放在桌上后,方道:“起来吧,你们的礼,我看在执明的面上受下了。”
那几个人爬起来,垂首弯腰地退了出去。
陵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在场的人恐怕都已看出来,那三人态度大变,是受了傀儡术的缘故。
这个法子,比她想得倒更简单粗暴些。
执明将包厢门关上,转过身来,朝着烛阴一撤步,单膝点到地上,道:“请师父责罚。”
方才的轻松愉快仿佛被那一通闹腾给蒸发走了,此时唯留下寂静在席间。陵光感到孟章想替执明说一些什么,但又迟迟不开口。
“罚你做什么?”烛阴不带情绪地问。一听语气,陵光便知道他没有生气。
“徒弟的家人冲撞了师父,师父……”
“你起来,与我斟一杯酒。”
执明诧异,抬起头来看他。
烛阴见他愣住,便微倾了身子,伸手拿住一个酒坛,正是方才孟章从陵光那边挪过来的,往执明那边一放:“给你自己也斟上。”
陵光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左手边也有一坛酒,非要舍近求远拿走她这一坛。
“是。”执明照做,却也是一头雾水。
两杯酒斟好,烛阴拿起一杯,道:“你方才唯一的错,就错在说我向来不喝酒。你看,我今日就有意要喝一杯,只是方才他们敬,我不愿意喝,但跟你,我愿意喝。”
“师父……”执明红了脖子根,极难为情的样子。
他知道,刚才和现在,师父都是在给他面子,师父体谅他的不容易。
他双手捧着酒盏,低低地在烛阴酒盏的下方碰了一下,平日里油腔滑调惯了的一张嘴,现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师父,您随意,我干了!”
僵硬气氛被他这朴实无华的一句给撬松了,烛阴在这片松快起来的氛围里,似乎也有了笑意,他缓缓喝尽了杯中酒,下咽时却颇有些艰难。
烛阴帝君竟然喝了酒,这要是传到九重天上那群整日百无聊赖的仙僚处,便又是一段很值得传扬的轶事。
而在场的人见了,虽然面上不显,却都怕过了这村没这店,显然都有些蠢蠢欲动,监兵神君最敞亮,笑着直说:“师父,执明都能跟您喝,我们难道不行?”
烛阴也笑,说:“当然好。”
到最后,监兵、应龙、孟章挨个与烛阴喝过了一杯,在场就只剩下陵光一个没喝,大家都默认她受了伤,不宜喝酒。
陵光低头喝着银鱼汤,打量一眼烛阴,发现他这才四杯下肚,竟然就在捏眉心了。
他往常不喝酒,真是因为酒量差?
凡人常有一个误解,说神仙不生病痛、不惹酒醉。
凡间的酒肆酒楼,十家有八家叫作“醉仙楼”,便是以为神仙喝酒很难醉倒,而通过说其家的酒能让神仙也醉,来吹嘘其酒力之强劲、佳肴之威力。
这就纯粹是臆测了,殊不知,神仙喝仙酒,与凡人喝凡酒是一样的,神仙的酒量与酒品,一样分个三六九等。
而烛阴这个上等神仙,竟然果真有着下等酒量么?
屋内似乎有些燥热,陵光凑近孟章说:“师兄,我去露台上透透气。”
“正好,想必也该到时辰了,我与你同去。”
##
夜风习习。
停云阁二楼包厢一夜万金,想必其中有大半是为了这露台上的夜景。
甫一推门,但见崇山千灯的夜景在眼前铺开,一轮上弦月高挂于东边的山头,远远的天边泛着一线暗淡的白光,衬出淡淡的山影。
正是夜月微明、山影参差。四下的寂寥之中,近有蝉鸣虫语,远有泉声淙淙,松风吹拂其间,众声相和。
陵光以手撑了栏杆,静静望着,孟章师兄在一步之外,也一言不发。
两人静静站着赏了一会儿景,身后厢门忽被拉开,是监兵和执明拉着应龙大神出来了。
“你们两个倒知道先出来占个好位置,”执明笑说,“等着吧,好戏马上就来了。”
到了此时,陵光大概猜到他的好戏为何物了,却不点破,只是侧了身子,一手搭在栏杆上,应和着说:“我倒要看看师兄准备了什么好戏。”
不经意地,她往厢房里看了几眼,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圆桌靠外的半边,看不见里面的人。
难道是真的醉倒了?
只听身侧“咻”的一声,陵光忽而转头看向山下,一条金线在山间攀天直上,惊得山间鸟群乍飞而起。
旋即“砰”一声,一朵红金焰火在头顶上炸开,流星迸溅,万点金芒疏疏如雨落。
众人尚未反应之际,又是两架烟火齐发,这回远不止一朵,炸声如雷,火光烛天,陵光仰头而望,竟有“千树万树摇落花雨”之相。
倚楼观焰火,此情此景,她心念一动,摸上左手腕,那里空空如也。
她的骨链被孟章还回来之后,没有立刻戴上,大约是将它忘在了桌上。
这链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天上还在如雷轰响,陵光又往包厢里望一眼,那里面的地上、墙上都映着天边的火光,明明灭灭,五色流转,一片光怪陆离。
她屏住一口气,从栏杆处退开,快步走进了那一片光怪陆离中。
走进厢房,耳边的烟火响声弱了,一转眼,便看见桌上趴着一个人。
陵光被这个画面定在门口,有一瞬间的犹豫,片刻,她将露台的门在身后轻轻掩上,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到方才的位子上寻手链。
可四下一看,乃至伸手摸了摸杯盘底下,竟然都没有那条骨链的身影。
她疑心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差错,正待转身出去问问孟章师兄时,眼风里看见了一点白,身形一顿。
等一等,烛阴那只手底下压着的那个泛白的物件,该不会正是她娘给她打的骨链吧?
她感到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中却是飞速运转。
第一念想的是,这链子就此离她而去的话,后果是否能够承受。
毫无疑问,她娘是对此必然难以承受的。
那么无论如何,她要尽力一搏,争取安然无恙地将它拿回来。
第二念想的是,他是无意中压在手底下的,还是有意拿去的?
若是无意中压在手下,她此刻应该退出厢房去,等他酒醒之后,被众人架着离场之时,不动声色地将链子拿回来。
而若他是故意拿去……
可他要这个骨链干什么?
思及此,她又朝那边走了一步。
骨链有半条被他压在手掌下,另外半条露在外面,硬抽出来,怕很困难,因为那半条被压得挺紧实。
无论如何,陵光对着那只手思忖半天,还是决定趁着另一半尚未被压住,将它硬抽出来,否则夜长梦多,她今日也不必看什么烟花了。
无非讲究的是一个快字和准字,出手要快,拿到之后,跑得也要快。
她伸手触到骨链,往外试探性地一拽,没拽动。
烛阴的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醒,此时万万没有再退的道理,她索性拿另一只手的指尖往那只手的指尖下钻,想将它抬起来一些角度。
倏地触到那指尖的那一刻,她被传上来的凉意一击,但立时稳住了。
拿着骨链的那只手迅速后撤,将链子完整抽出。
链子是出来了,可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撤回来,便被一股凉意圈住。
恰逢门外炸响一朵声若洪钟的大烟火,满室瞬间大亮,她被吓了一跳,用了一个寸劲将手抽了出来。
抽得太狠,她感到烛阴肯定要醒,便迅速转身走向门口。
刚伸手去开门,门就被从外面打开,孟章师兄站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间,陵光的神思却仍系在背后。
孟章看着她问:“执明说接下来要换新花样了,让我叫你,我看你进去就不出来了,是不舒服么?”
陵光举了举手上的骨链,说:“我这就来了,我进来找这个,这要是丢了,没法跟我娘交代。”
孟章看了看趴在桌边的烛阴,似乎没有起疑心,只一边将她让出去,一边问了一句:“我方才问执明,他说师父有些醉,怎么就趴下了,没大碍吧?”
“没大碍,”陵光将骨链重新戴在手上,她只想往外走,“走吧,看看新花样。”
再次走上露台,风吹在脸上,似乎比进去前更凉了。
耳边是执明招呼伙计的声音,眼前依旧是那一片崇山万灯的明月山夜。
她望着天边的崇山明月,只感到手腕处一阵阵发紧。
这链子跟着她行走坐卧,原本上面全是她的气泽,因而她很敏感地察觉到,如今里面掺进了另一股无法忽视的气息,正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恍惚间,她的一颗心似乎变成那轮月亮,高高地悬在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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