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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商玦
乾元殿书房。
自从慕容玄辞去帝师一职之后,罗栀已经亲自坐镇三日了。
这段时间,玉璇按照她的吩咐,给朝中有名望、有学识、且立场相对中正的老臣都下了帖子,明里暗里透出想为小皇帝遴选新师的意思。
罗栀陪着小皇帝写作业头疼的紧。
“玉璇,帖子下了都怎么说?”
玉璇望着公主,心里一阵发紧。
“回殿下,诸位大臣都回绝了。有称病推脱的,有直言才疏学浅不敢担此重任的,有的回复得客气周全,但也拒绝了。”
罗栀明白了,总之,没一个肯接这烫手山芋的呗。
“慕容玄是两朝老臣,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这一辞,大家都不敢接手,毕竟教导皇帝,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甚至可能卷入党争漩涡。那些老狐狸们,都不敢轻易蹚这浑水……更何况,背后恐怕还有太后在施压………咋办啊可!”
玉璇见着她急的直按太阳穴,连忙为她按摩,安抚道:“奴知道殿下着急,但帝师不急于一时,需要慢慢观望。”
“没办法……现在孩子只能自己带。太影响我搞事业了……”
……
带孩子第一日,教《千字文》。
云怀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念倒是念得挺溜:“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阿姊问你,玄黄是什么意思?”
他就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罗栀耐着性子解释:“玄是天青色,黄是地之色,意指天地初开时的景象。洪荒嘛,就是远古时代,混沌未开的样子……”她尽量讲得生动,还比划着。
小皇帝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你来背背。”
云怀禹转着小脑袋:“天地黄黄,宇宙慌慌……”
罗栀扶额:“是玄黄和洪荒!”
“蛋黄和凤凰?”
“是玄黄和洪荒!”
“玄王和鸡汤?”
……
第二日,教简单的算学。
户部的账她都能理清,教个加减总不成问题吧?她命人取来算筹,兴致勃勃地演示:“怀禹你看,这是三,这是五,加起来是多少?”
云怀禹数着手指头,又看看算筹,犹豫道:“七……不对,八?”
“三加五等于八!这还要数手指?”罗栀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
小皇帝被她的语气吓到,瘪瘪嘴,眼眶就红了。
罗栀立刻后悔,连忙放软声音:“好好好,阿姊不凶,我们再来一遍……”
第三日,她想着换个方式,让他自己先温习,培养独立学习的习惯。
结果她在旁边批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奏折,一抬头,发现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经趴在书案上,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手里还捏着毛笔,在刚抄的《论语》上晕开一团墨迹。
罗栀看着那团墨迹,再看看云怀禹酣睡的、毫无防备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躁猛地涌上心头。
这就是大云朝的皇帝?她将来要交付江山的储君?
这不是完蛋了吗!
她放下朱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比连开三场朝会、舌战群儒还要累。
从前没结婚没孩子,不知道原来“鸡娃”是这种感觉——真是恨铁不成钢,急得上火,难怪那些宝爸宝妈都气的不行。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想到底该咋办的时候。
“户部尚书商玦求见。”
罗栀精神一振,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快请!”
商玦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长公主殿下发髻微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一手支额,眉头紧锁,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疲惫和……生无可恋。
而小皇帝云怀禹则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手边摊着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斑斑的字帖。
他脚步顿了顿,躬身行礼:“臣商玦,参见陛下,参见殿下。”
他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小皇帝。
云怀禹迷迷糊糊抬起头,揉揉眼睛,看到商玦,嘟囔着喊了声:“商尚书……”
罗栀像是看到了救星,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指着桌上那堆作业,语气带着罕见的挫败和求助:“商尚书,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本宫看看,这孩子……这《千字文》背了三天,还是颠三倒四;三加五等于几,掰手指头能掰半天;让他自己看会儿书,不到一刻钟就能睡着!本宫……本宫真是……”
她没说完,但那神情分明是“没辙了”。
商玦目光扫过那些字帖和算筹,又看了看小皇帝懵懂又有些畏惧的眼神,心中了然。
“帝师还没请到?”
罗栀绝望地摇了摇头。
商玦见她那疲惫又带着几分可爱的样子,心中不免喜欢又心疼。
于是他走到书案旁,并未先责备或教导,而是拿起那本《千字文》,随手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语气平淡却莫名有种吸引人的力量:“陛下可知,‘海咸河淡,鳞潜羽翔’这句,是什么意思?”
云怀禹摇摇头。
商玦也不急,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廊下养着几尾锦鲤的大缸:“陛下看那缸里的鱼,就是‘鳞潜’,有鳞片的在水下游。”他又指指天上恰好飞过的雀鸟,“那就是‘羽翔’,长羽毛的在空中飞。海水是咸的,河水是淡的,这就是‘海咸河淡’。连起来就是,海是咸的,河是淡的,鱼儿在水下游,鸟儿在天上飞。是不是很简单?”
他没有引经据典,没有之乎者也,就用眼前能看到的东西打比方。云怀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跟着念:“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鱼儿游,鸟儿飞!朕记住了!”
罗栀在一旁看得愣住了。
接着是算学。
商玦也不用算筹,直接从小皇帝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三个杏子,又拿了五个李子,放在一起:“陛下数数,这里有几个果子?”
云怀禹数了数:“八个!”
“对,三加五等于八。”商玦把杏子推过去,“这是陛下早上吃的。”又把李子推过去,“这是午膳后吃的。加起来,就是陛下今天多吃了八个果子,晚上可能要不消化了。”
小皇帝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咯咯笑起来,但“三加五等于八”这个算式,却好像一下子具体了,记住了。
罗栀看着商玦三言两语、举重若轻地把困扰她三天的问题化解了,小皇帝不仅听懂了,还记得牢。
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还有一种看到人夫感的悸动。
带孩子的商玦……莫名有点性感。
而且这个人,好像总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难题。
待商玦给小皇帝讲完一段《史记》里的小故事,哄得他主动去练字后,罗栀终于忍不住了。
她示意宫人都退下,走到商玦面前,仰头看着他。晨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她略显凌乱的发丝和憔悴的眼角,竟有种罕见的脆弱感。
“商玦,你跪下,我求你件事。”
君让臣跪臣不得不跪。
商玦轻撩衣摆而跪。
罗栀恳求道:“你来做怀禹的师傅,好不好?”
商玦听到这话,几乎弹跳地站起来
显然没料到她会直接提出这个请求,怔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户部政务繁忙,且帝师之位,需德高望重、精于学问的醇儒担任才是。”
“本宫知道!”罗栀急切道,“可那些‘德高望重’的醇儒,要么推脱,要么迂腐!你看看慕容玄把怀禹教成什么样了?动不动就说他‘资质平庸’!孩子是要鼓励的,不是打击的!你刚才也看到了,你教得比他好一百倍!怀禹喜欢听你讲!”
她不自觉地抓住了商玦的衣袖:“政务繁忙……本宫可以让你不必每日都来,闲暇时指点一二即可!商玦,就算本宫求你,帮帮怀禹,也……帮帮本宫。好不好?我真的太难了……”
商玦抬眼,是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憔悴与无助。
真是受不了这个女人示弱……
商玦心底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软又痒。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罗栀几乎要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
就在她眼中光亮渐渐黯下去的时候,商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臣……可以试试。但需约法三章。”
见着他松口,罗栀哪有不同意的。
“行!你说几章就几章!”
“第一,此事不公开,臣只是偶尔‘奉诏’为陛下讲学解惑,并非正式帝师。第二,教授内容与方法,需由臣自主,殿下不得干涉。第三,”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此事殿下欠臣一个人情,日后需得还。”
罗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哪还管什么约法三章,连忙点头:“依你!都依你!人情本宫记下了,以后定然还你!”
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商玦转过头,看向窗外,掩去了眸底一丝复杂的情绪。
解决了心头一患,罗栀精神振奋了不少。
次日朝会,她终于可以放手去解决更棘手的议题——北方防洪。
这事是朝臣提出的,云朝北境几乎每年都会发洪水,殃及无辜百姓,淹掉庄稼,简直无妄天灾。
虽然罗栀不知道为什么先皇这么多年没能解决这事,但是她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避不过去的,该解决就得解决。
最要紧的是,她执政不久,需要有好的成绩出来,才能和朝堂交差,才能稳住她的地位。这一步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
“众卿,据各州府急报,北方清河、滦水等流域,连日暴雨,水位已近警戒。若照往年情形,汛期就在这半月之内。防洪之事,关乎黎民性命、田产家园,不可不议。”
工部尚书出列奏道:“殿下所言甚是。然北方堤防年久失修,去岁虽拨银加固了几处险段,但杯水车薪。若今夏汛情严峻,恐仍有溃堤之险。”
“年久失修?”罗栀挑眉。
“户部,近五年,朝廷拨给北方三省的防洪专项银两,共计多少?具体用在何处?可有明细?”
商玦出列,语气平稳,数据却信手拈来:“回殿下,承平二十年至二十四年,共拨防洪银两百三十五万两。其中,用于抢修险工一百二十万两,日常维护六十万两,采办物料四十万两,余十五万两为各地州府协调支用。明细账册,户部皆有存档,殿下可随时调阅。”
罗栀点点头,她向来对数据最为敏感,有没有问题,她几乎听一听就知道。
而后追问:“两百三十五万两,听起来不少。”
她掐指心算,而后有了答案。
“但据本宫所知,仅清河一段主要堤防,若彻底重修加固,所需费用便不下五十万两。五年总计,也只够修四条主要河段。而北方需重点防护的河段,不下二十处。这还不算日常维护和突发险情的抢修。”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工部、户部几位大臣:“这意味着,我们每年的投入,只是在补窟窿,哪里漏了补哪里,从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至于年年防汛,年年告急,年年都有损失!去岁滦水决口,淹没良田千顷,灾民数万,赈灾又花了多少银子?加起来,比彻底修好堤防只怕更贵!”
这话一出,有些臣子皆心虚不敢抬头看,有的则惊叹于她对账簿的敏感。总之,他们看她的眼神,总有种当小狼伸出爪子的警惕。
她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心中隐隐得意。
这群老东西,肯定想着她年纪小,好糊弄,这事先皇都没搞定,她更不用说了。但是谁让她罗栀是审计出身。
“本宫翻阅旧档,发现自父皇在位时起,北方防洪便一直是这般缝缝补补,从未有长远之计。本宫不解,为何明知是年年损耗的无底洞,却不愿一次性投入,从根本上解决?是觉得百姓流离失所、田产淹没的损失,不如白花花的银子看得见摸得着吗?”
群臣无人多说什么,像是心照不宣,似乎是不知如何解决,或者有其他的阴谋在里面。
罗栀站起身,声音清越而坚定,回荡在大殿中:“既然你们都不肯说话,本宫便下诏,不管从前如何。如今,既由本宫摄政,便不能坐视此等顽疾继续消耗国库,祸害百姓!同时,着工部、户部立即着手,勘察测算,给本宫拿出一份北方水系整体治理、堤防彻底重修的方略和预算来!银子不够,就想办法!哪怕节省宫中用度,压缩其他不必要的开支,举全国之力,也要把这悬在百姓头顶的洪水之患,给本宫解决掉!”
她话语中的决心和魄力,让一些有识之士精神为之一振。
但也有不少人心中暗自嘀咕:公主殿下还是年轻,遇事处理起来决绝,工程浩大,耗费巨万,牵涉各方利益,岂是那么容易的?
慈宁宫。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听完心腹太监的汇报,慢悠悠地拨弄着腕上的佛珠,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举全国之力治水?咱们这位长公主,口气倒是不小。”她抬眸,看向下首恭敬侍立的一位中年官员——正是工部左侍郎周汝成,太后娘家的远亲,也是她在工部的重要棋子。
“周侍郎,公主殿下既有如此雄心壮志,你们工部,可要好好‘帮帮’她。”
“这治水嘛,勘察、预算、物料、工役……里头门道多着呢。公主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你们这些老臣,得多费心,务必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的,明白吗?”
周汝成心领神会,躬身道:“微臣明白。请太后娘娘放心,工部上下,定当竭尽全力,‘协助’殿下办好这治水大事。只是……这预算方面,户部商尚书那里,恐怕……”
太后冷哼一声:“商玦?他倒是越来越会为公主分忧了。无妨,预算做得大些、细些,总是没错的。至于银子从哪里出……那就让公主殿下,自己去愁吧。”
她挥挥手,周汝成识趣地退下。
殿内恢复寂静,只有佛珠碰撞的轻响。太后死死盯着鱼缸里的鱼儿,心中暗想。
“朝宁,你想建功立业,想收拢民心?哪有那么容易?这朝堂,这江山,终究不是你有一腔孤勇就能坐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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