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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奴阿澜
浣衣局的皂角味是带着刺的。
沈微澜被推进那扇斑驳的朱漆门时,第一口吸进肺里的就是这味道——混杂着汗馊、霉气和强碱的辛辣,呛得她喉咙发紧。
陈妈在前头佝偻着背,给守门的老太监塞了个油纸包,那太监捏了捏厚度,眼皮都没抬一下:“进去吧,刘嬷嬷等着呢。”
穿堂风卷着洗衣捶打石板的闷响扑面而来。数十个宫女跪在青石板上,木槌起落间溅起的水花在她们灰扑扑的衣摆上晕开深色的渍痕。
墙角堆着如山的脏衣,从明黄的龙袍边角到灰蓝的小太监服,杂乱地缠在一起,像一堆被丢弃的残肢。
“新来的?”
尖利的嗓音刺破嘈杂,沈微澜猛地抬头,撞进一双三角眼。
那妇人穿着半旧的湖蓝色宫装,袖口却滚着精致的银线,发髻上斜插着支碧玉簪,
在这群连钗环影子都看不见的宫女里,这身打扮透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回……回嬷嬷,是。”沈微澜垂下眼,声音压得又低又哑,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
这是陈妈教她的,疼能让人保持清醒,也能逼出那副恰到好处的怯懦。
“抬起头来。”
刘嬷嬷的指甲涂着艳红的蔻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腰间的鎏金令牌。
沈微澜缓缓抬头,眼帘刻意耷拉着,露出半截苍白的脸颊,
这是她对着水盆练了一路的模样,要让自己看起来既畏缩又寡淡,像墙角随处可见的青苔。
“倒是有几分皮相。”刘嬷嬷绕着她转了半圈,带着脂粉气的呼吸扫过她的颈侧,
“可惜是个没籍的罪奴,进了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
她突然扬手,沈微澜下意识想躲,却在动作起势的瞬间硬生生顿住。耳刮子落在脸上时,力道带着狠劲,半边脸颊霎时麻得失去了知觉。
“规矩一,主子问话才能答,不该问的别瞎打听。”刘嬷嬷的声音淬着冰,
“规矩二,天亮就起,天黑了才能歇,堆在这儿的衣裳,少一件扒你的皮。”
沈微澜盯着地上的青砖缝,那里嵌着些暗红的污渍,像是经年累月溅上去的血。她把下巴抵在胸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是。”
“哼,还算识相。”刘嬷嬷撇撇嘴,冲角落里一个干瘦的老妇扬下巴,“陈婆子,这丫头就归你带了。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老骨头。”
陈妈连忙佝偻着身子应“是”,枯瘦的手攥住沈微澜的胳膊时,指节在她腕间用力掐了三下。
沈微澜心里一凛,那是她们在路上约好的暗语,三短一长是危险,连掐三下则是“少说话,看我眼色”。
被陈妈拉着往角落里的杂役房走时,沈微澜的目光飞快扫过整个院子。
东角那几个宫女捶打衣物的节奏格外齐整,水渍溅在青石板上的范围也比旁人小,想来是刘嬷嬷的心腹;
西墙根下坐着个穿月白襦裙的,虽也在捶衣,动作却慢半拍,袖口还绣着半朵将谢的玉兰,
那料子绝非底层宫女所有,倒像是哪个失势嫔妃身边的旧人。
“发什么呆?”陈妈低声喝了句,手里的洗衣槌“咚”地砸在石板上,“还不快去搬衣裳!”
沈微澜快步走到那堆如山的脏衣前,刚要伸手,就被人撞了个趔趄。
一个满脸横肉的宫女啐了口:“哪来的野丫头,也配碰贵人的衣裳?”
她踉跄着扶住墙,手背被粗糙的布帛蹭出红痕。抬眼时,正撞见刘嬷嬷站在廊下冷眼旁观,嘴角勾着看好戏的笑。
沈微澜垂下眼,默默走到最脏的那堆粗布衣裳前,抱起一大摞往井边挪。
井水冰得刺骨,深秋的风卷着水汽往骨头缝里钻。沈微澜将手伸进水里时,冻得指尖发麻,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她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陈妈特意用锅底灰给她抹了两颊,原本清亮的眉眼被刻意挤得低垂,活脱脱一副愚钝相。
“这样就好。”陈妈早上帮她梳头时,用篦子狠狠刮过她的头皮,
“记住,让人觉得你蠢,觉得你贱,觉得你活着都碍眼,你才能活得最久。”
日头爬到头顶时,沈微澜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她靠在井壁上喘口气,胃里空得发疼,从昨晚被塞进运尸车到现在,她粒米未进。
“喏。”
一只纤细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掌心托着半个干硬的窝头。
沈微澜抬头,看见个梳双丫髻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脸圆圆的,眼睛却像受惊的小鹿,透着股怯生生的善意。
“快拿着,别让刘嬷嬷看见。”小宫女把窝头往她手里一塞,飞快地缩回手,声音压得极低,“我叫阿春,就住你隔壁床。”
沈微澜捏着那半个窝头,粗粝的麸皮硌得掌心发疼。
她看着阿春跑回洗衣台的背影,那丫头正偷偷往这边看,见她望过来,慌忙低下头,捶衣服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夜幕降临时,沈微澜的手已经冻得红肿,指尖裂开了好几道小口,渗出血珠混在泡沫里。
陈妈把她拉进杂役房时,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宫女,都横七竖八地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霉味。
“快睡吧,明儿天不亮就得起身。”陈妈把她推到最里侧的角落,往她手里塞了块破棉絮。
沈微澜蜷缩在角落里,刚闭上眼,就感觉有人碰她的胳膊。
是阿春,正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这个给你,我……我偷偷藏的。”
是半块温热的米糕。沈微澜愣住,阿春却已经缩回手,背过身去小声说:“我娘说,出门在外,总得互相帮衬着……”
她捏着那块米糕,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这是自沈家出事以来,除了陈妈,第一次有人给她递来吃食。
可沈微澜只是把米糕塞进袖袋,没有说话,父亲教过她,突如其来的善意,往往藏着看不见的钩子。
夜半时,沈微澜被冻醒了。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眯眼望去,见刘嬷嬷提着个食盒往后门走,廊下的小太监接过食盒时,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纸包。
刘嬷嬷掂了掂纸包,脸上的刻薄竟换成了谄媚的笑:“告诉我那宝贝儿子,天冷了,让他多添件衣裳。”
小太监应着去了,刘嬷嬷转身时,目光扫过杂役房的窗户,沈微澜立刻闭眼装睡,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
“刘嬷嬷又给她儿子送东西了。”旁边的阿春突然小声说,声音带着后怕,“前儿有个新来的姐姐多嘴问了句,就被她罚去跪雪地里,差点没冻死。”
沈微澜的心猛地一跳。
“听说啊,”阿春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咱们的月钱也被她扣了大半,说是要给宫里上供,其实都填了她自家的窟窿……”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洗衣槌急促的“咚咚”声,三短一长,敲得又急又重。
沈微澜瞬间睁眼,那是陈妈的声音,三短一长,代表“有危险”。
她刚要坐起身,就见陈妈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被打的红痕,却对着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随即又换上那副粗鄙的样子,冲阿春骂道:“小蹄子半夜不睡觉,嚼什么舌根?再胡吣,就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阿春吓得缩到墙角,再不敢作声。
陈妈走到沈微澜面前,将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丢给她,
“天快亮了,起来干活。记住了,在这里活着,就得像这棉袄上的补丁,让人看着碍眼,却离了还不行。”
沈微澜接过棉袄,指尖触到内里缝着的硬物——是那半块刻着“景”字的玉佩。
她抬头看向陈妈,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情绪,似担忧,又似决绝。
窗外的残月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沈微澜攥紧了袖袋里的半块米糕,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
她知道,这浣衣局里的水,比那口井的水还要深,还要冷。
但她不怕。
从枯井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刘嬷嬷的私扣,小太监的传递,阿春的碎语……这些散落的碎片,迟早会被她拼出一条路来。
天亮时,沈微澜依旧沉默地跪在井边洗衣。只是这一次,她捶打衣物的力道格外稳,每一下都落在相同的位置,水渍在青石板上晕开的圈,大小竟分毫不差。
廊下的陈妈看在眼里,手里的洗衣槌轻轻敲了三下——那是“做得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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