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梦

　　辰初，天际熹微，早春第一场雨即将迎来尾声。

　　雾气散去，百姓接连走出家门，街道两旁热闹起来，淮州城显出几分往日的繁华。

　　淮安公主府门外，柳惜禾浑身湿透，鬓发凌乱地贴在额头和侧脸，她顾不上整理，颤抖着身体，眼中盛着一丝微光，她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敲响眼前紧闭的大门。

　　没一会儿，大门应声而开，公主府管事探头看向来人，见是柳惜禾，眼神闪了闪，殷勤地将人迎进门：“哎呦，柳姑娘，您这怎么都湿透了，快进来避一避雨。”

　　柳惜禾见管事热情相邀，悬着的心终是有了着落，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笑，轻声说道：“梁管事，可否知会荣瑾哥哥一声，惜禾有事求见。”

　　梁管事走在前边带路，闻言，神色晦暗，转过头却是笑意相迎，面容亲和，道：“柳姑娘客气，我这就差人去知会小郡王。”

　　“咳咳，多谢梁管事。”柳惜禾抬手掩住口鼻轻咳两声，声音虚弱着感激道。

　　梁管事将人带到偏厅，让丫鬟奉了热茶，柳惜禾满心感激，端起茶水捂着手，小口喝着，热茶下肚，打颤的身体汲取着茶水中的热量，慢慢恢复正常活动。

　　柳惜禾端坐着，心底千头万绪，她看着偏厅外通往公主府后院的回廊，满心期待，渴望着荣瑾的身影下一秒就能出现。

　　“柳姑娘，您安心在此处等着，小郡王很快便到。”

　　梁管事看了眼向他使眼色的丫鬟，快速走到柳惜禾身侧，说道：“公主那边还有事吩咐，小的就先失陪了。”

　　“好，劳烦梁管事挂心。”柳惜禾莞尔，目送梁管事离开，她望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视线忽地有些模糊。

　　柳惜禾抬手抚上额头，摇了摇脑袋，试图甩掉突如其来的眩晕感，难道是淋了雨，染上了风寒，她凌乱地猜测，努力睁大眼睛，保持着清醒。

　　眼皮越发沉重，虚软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昏沉的脑袋，柳惜禾整个人蓦地趴倒在茶桌上，双眼紧闭，失去了意识。

　　“柳家那群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公主府后院，淮安公主锦衣华服，懒散地躺在贵妃椅上吃着正当季的特供鲜果点心，听着梁管事的汇报，眼神一抬，露出危险的暗芒。

　　“吴嬷嬷，本宫记得越儿那孩子似是对柳家那丫头有些心思……”她放下手中的点心，瞥了眼一旁伺候的嬷嬷。

　　吴嬷嬷想了下，立马回禀：“是有此事，早前二公子与柳姑娘在公主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二公子时常问起柳姑娘，听说柳姑娘与小郡王有婚约后，便歇了心思，再没问过。”

　　淮安眯着眼，指尖撑在脸侧，斜倚着椅榻，静静听着并未出声，旁边候着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生怕扰了主子惹来杀身之祸。

　　吴嬷嬷说完退至一边，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人大气不敢喘，下人一定不动静立着，只有茶几上燃着的香炉内升起袅袅烟雾，衬得室内有几分活气。

　　许久，淮安睁眼，拿定了主意，吩咐道：“去，找个靠得住的人先将人送到城外的庄子上。”

　　“是，小的这就去。”梁管事得了令，后退一步行礼，起身欲告退。

　　淮安揉了揉太阳穴，将人叫住，不放心地叮嘱：“做的隐蔽些，别叫人发现，以免耽误瑾儿的婚事。”

　　若非看中柳家的商队，她断不会牺牲瑾儿的婚事去娶柳家那个从乡下来的野丫头。

　　淮安公主叹气，看着桌上精致小巧的点心，已然没了胃口，朝着丫鬟挥了挥手，道：“都撤了吧。”

　　丫鬟们端着果盘离开，室内只剩下淮安公主和她身旁的吴嬷嬷和贴身丫鬟，偌大的内室显得空荡又孤寂，即便其内装饰奢华贵气，也难掩压抑沉重的氛围。

　　吴嬷嬷看着不停揉着太阳穴的淮安公主，苍老的脸上露出心疼，她是淮安公主的乳母，自小陪着淮安，不是亲母胜似亲母，淮安出嫁后，她也随着一起来到淮州。

　　“殿下，小郡王那里……”她与淮安相处十几年，自然知晓淮安忧心之事，无非是怕小郡王得知新娘换人闹脾气，毕竟是娃娃亲，虽然小郡王性子淡矜持，但日久生情，总归有些情意在。

　　“能蛮多久是多久吧。”淮安闭了眼，面色疲惫，却还是撑起精神，轻飘飘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通知下去，让府上的人谨言慎行，婚事尘埃落定前万不可让瑾儿知晓柳家之事。若有人胆敢泄露半句，坏了与柳家的婚事，杖责三十，发卖出府。”

　　淮安心绪纷乱，却也只能出此下策，与柳家的婚事若没了血缘这层关系，只怕日后那柳家会出尔反尔，兹事体大，不容有失。

　　“吴嬷嬷，让梁管事留个信得过的人在庄子上，千万把人看住，那丫头还有大用处。”淮安公主按住疼得突突直跳的额头，心思百转千回，处处透着算计。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吴嬷嬷点头退了出去，她快步往偏厅走去。

　　戌时末，城郊的庄子上夜深人静，西南角上的厢房里，柳惜禾迷糊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在一片漆黑中望见窗户的缝隙里透出的一丝月光。

　　她缓慢撑起身体，抬手轻轻敲了敲还有些疼痛和眩晕感的脑袋，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杏眸，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四周。

　　空荡的屋子，简单的木制桌椅摆在正中，手边是触手可及的粗布被褥，透着一股她没闻过的古怪味道，像是长久未见阳光，似发霉又似灰尘，或许是两者糅合而成，不难闻但也不好闻。

　　从小在柳府锦衣玉食长大的柳惜禾，只在下人所住的偏僻院子里闻到过，但柳府的下人们所用的被褥绝非此等粗布料。

　　柳府家财万贯，就连下人们冬日里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棉被，这光摸着都刺手的粗布根本不会再柳府出现。

　　这儿既然不是柳府，自然也就不可能是公主府。

　　柳惜禾想到这儿，忽地心惊，她顾不上淋了雨尚还虚弱的身躯，匆匆爬起身踉跄着来到窗前，忍着心底的恐慌，抬手去推紧闭的窗户。

　　五指触到微凉的木质窗户，指腹下压，泛起毫无血色的白，那承受推力的窗户却纹丝不动。

　　柳惜禾卸了力气，踌躇着走向那同样紧闭的大门，颤抖着抬手覆上门框，手腕发力，从轻到重，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对抗，直至手臂传来酸意，手腕微微颤抖，门框丝毫未动，如同蚍蜉撼树，全然白费力气。

　　“……怎么会？”柳惜禾松了手，手臂无力地垂到身侧，她看着门窗紧闭，被围得密不透风的屋子，不可置信地低声呢喃。

　　是那杯茶。她终于意识到，或许从她走进公主府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落入了淮安公主算计好的圈套。

　　她从喝了那杯茶开始便昏昏沉沉，然后很快失去意识，醒来就已经在这牢笼一样得屋子里，很明显，淮安公主不想让她见到荣瑾。

　　偌大的公主府，若是没有淮安公主的示意，谁敢轻易将她迷晕，又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到此处。

　　柳惜禾走回床榻边，腿一软跌坐在榻上，她慌了神，目光呆滞，心口泛着酸涩的痛，眼眶微红，蓄着的泪冲破眼眶，顺着脸颊滴落在手背上，留下一阵温凉湿意。

　　她不得不认清现实，柳家抛弃了她，公主府亦然。

　　柳惜禾不愿去想荣瑾是否知晓一切，更不愿去想这其中是否有他的手笔，只囫囵将始作俑者的名头推给公主府的主人淮安公主，她盲目地相信着荣瑾，相信荣瑾是不知情者，相信荣瑾对她是有情有义的。

　　蜷缩在榻上，柳惜禾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缕被遗忘的月光，连着心一起被白日里那场雨浇了个透，由内而外散着凄凉与绝望，现在的她，不再是锦衣玉食的柳家大小姐，而是囚禁在牢笼里任人摆布的羔羊。

　　她看不到任何的希望，甚至生出一股想要一死了之的冲动，但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强制她静下心来，思考逃离此处的方法。

　　圆月高悬，四下寂静无声。

　　经过五日的观察，柳惜禾终于寻到了逃跑的方法，晚间这个时候，看守的汉子早早睡下，只有那农妇还守在门外偏房。

　　“婶子，婶子，醒醒……”柳惜禾趴在门边，使劲儿拍打着门框，语气急切，声音沉闷，夹杂着颤音，似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婶子，醒醒，我肚子好疼……”

　　隔壁刚睡下的农妇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她听着柳惜禾略显虚弱的喊声，一刻不敢耽误，迅速爬起身，拿了钥匙就往外跑。

　　这可是主子亲自交代要照看好的人，要是出了一点意外，她有一百个脑袋也担不起啊。

　　农妇走到门外，抬手想要开锁，想起主子的交代，又留了个心眼，停下动作，敲了敲门，说道：“姑娘，你忍忍，我这就叫我男人去城里给你请大夫。”

　　说着她就准备往主屋走，主屋离得稍远，那汉子夜里睡得沉，并未被这边的动静吵醒，隐约还能听到主屋传来的鼾声。

　　“婶子，不用找大夫，我就是来了癸水……”柳惜禾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急忙叫住农妇，见她没有直接开门，心思一转，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农妇停下脚步，心头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癸水，不是别的什么病症，同时也稍稍放下戒备，毕竟同时女人，很容易便能理解对方的感受，她转身朝里说道：“那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要用的东西。”

　　“好，谢谢婶子，麻烦了。”柳惜禾声音虚弱，喘着气，似是痛极了。

　　农妇听着她的声音，不免生出几分不忍，动作麻利地从主屋里搜罗出要用的东西，来到柳惜禾门前，毫无防备地打开门锁，却突遭当头一棒。

　　柳惜禾在她进门的瞬间，抡起手中的凳子便砸向她，落下时她下意识收了几分力，随着一声闷响，农妇被砸倒在地。

　　柳惜禾来不及去看农妇是死是活，扔下凳子拔腿就跑，出了庄子四面都是树林，她不识路，想也没想就选了左手边的小路，拼命往前跑着，生怕叫人追上捉了回去，任人宰割。

　　头顶明月高悬，她趁着月色照亮前路，一路往西逃离，循着月亮的方向，希望能在黑暗中寻得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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