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倾天:银针志

作者:棠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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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秀寒锋


      三日后,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皇城。神武门东侧的角门“嘎吱”一声洞开,吞下了白芷和身后一群莺莺燕燕的身影。朱红的宫墙高得望不到顶,夹道森严,积雪被踩踏成污浊的冰泥,寒风打着旋儿从巷底刮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铁锈似的陈腐气息。这是通往储秀宫的路,也是通往未知深渊的起点。

      “都听好了!”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面皮紧绷如风干橘皮的掌事嬷嬷立在台阶上,声音尖利得能刮掉人一层皮,“老身姓孙,往后三个月,你们是龙是虫,全凭自个儿的造化!储秀宫的规矩,第一条:少听、少看、少说!”她刻毒的目光像两把锥子,在一众秀女脸上刮过,最终在白芷那张过于素净、毫无脂粉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西厢房,两人一间!自个儿按签子找地方去!误了申时点卯,仔细你们的皮!”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带着香粉和紧张汗味的娇躯互相推挤着涌向那排低矮的厢房。白芷握紧了袖中冰冷的针匣边缘,顺着人流默默前行。她身上只带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素衣和那本贴身藏匿的《青囊秘要》。王氏“好心”为她打点的几件光鲜衣裳和首饰,在入宫前一刻,被她“不慎”遗落在府中那口枯井旁。

      “呀!”一声短促的惊呼在前方响起。一个穿着鹅黄妆花缎袄子的秀女突然软倒在地,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开始细微地抽搐。她周围的秀女们像受惊的鸟雀般散开,只留下一个空圈。

      “晦气!这才刚进门!”孙嬷嬷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挥手,“抬走抬走!找个空屋子扔着!等太医来看!”两个粗使太监立刻上前。

      “等等!”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白芷拨开人群,几步走到那昏厥的秀女身边蹲下。指尖迅速搭上对方腕脉,触手冰凉,脉象沉细急促,如滚珠走盘。她目光扫过秀女微微发绀的指甲和耳后一块不起眼的浅淡红疹。

      “她不是急病,是中了‘夹竹桃’的毒!”白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她不等众人反应,已从袖中(实则是借着衣袖遮掩,从贴身针匣里)飞快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闪过一点幽蓝的寒芒。她左手拇指精准地按压在昏厥秀女人中穴下方半寸的“鬼宫”穴上,右手银针快如闪电,直刺其左手拇指与食指间的“合谷”穴,针入三分,轻捻三下。

      “呃……”地上秀女喉间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眼皮剧烈颤动起来。白芷手下不停,又迅速取一短针,刺向其头顶“百会”穴,针尖轻轻一颤。

      “噗——”昏厥的秀女猛地侧头,吐出一小口带着花香的粘稠涎液,腥臭扑鼻。她剧烈地咳嗽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眼神茫然。

      “醒了!真醒了!”周围响起压抑的惊呼。

      孙嬷嬷推开人群,狐疑地盯着白芷:“你…你会医术?”

      “家父略通岐黄,小女耳濡目染,粗通皮毛。”白芷垂首,声音平静无波,拔出的银针悄然缩回袖中。

      “哼,倒有几分本事。”孙嬷嬷的目光在白芷脸上转了两圈,最终落在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容上,“既如此,你就住甲字三号房,和沈芸同住!沈芸!带她过去!”她指着刚从地上被扶起、仍有些虚弱的黄衣秀女。

      沈芸,正是刚才昏厥的那位。她此刻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带着一丝后怕和感激看向白芷,声音还有些发颤:“多…多谢姐姐救命之恩。请随我来。”

      甲字三号房在储秀宫西厢最靠里的位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廉价熏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两架简易的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方桌,两把凳子,靠墙一个斑驳的衣柜。唯一的光源是南墙上那扇糊着高丽纸的小窗。

      “姐姐快请进。”沈芸忙不迭地收拾着自己床上略显凌乱的衣物,有些窘迫,“方才真是…真是吓死我了。我叫沈芸,家父是镇北将军沈崇山。姐姐如何称呼?”

      “白芷。”白芷放下包袱,目光却落在墙角半开的窗棂下。那里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麻布口袋,散发着浓烈的药材气味。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捻起几粒从破口处漏出的深褐色种子。

      “哦,那是内务府前几日送来的药材,说是给秀女们熬制避寒汤用的。”沈芸解释道,“孙嬷嬷让堆在这儿,说等太医验过再分发。”

      白芷指尖捻动,将那几粒种子凑到鼻尖轻轻一嗅,又用指甲小心刮开一粒的表皮,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了一下刮下的粉末,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熟透桃仁的苦涩感在舌尖化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姐姐?”沈芸见她神色有异。

      “没什么。”白芷松开手,将那几粒种子不动声色地弹回麻袋破口处,“这‘桃仁’存放有些日子了,气味发闷。”

      沈芸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姐姐懂的真多。”她开始热情地帮白芷整理床铺,“姐姐是哪里人?家中……”

      “家父原是太医院吏目。”白芷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将带来的几件素衣叠好放入柜中,“前些日子因病去了。”

      沈芸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歉意:“啊…对不起姐姐,我…”

      “无妨。”白芷关上柜门,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陶土水壶晃了晃,“我去打些热水。”

      储秀宫的水房在院子西北角,一排低矮的耳房,蒸汽混着柴火味弥漫出来。白芷拎着水壶进去时,里面正有两个粗使宫女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就那个刚来的,姓白的…”
      “嘘!小声点!孙嬷嬷特意交代过,她爹就是前几日‘那个’案子里的…啧啧,晦气死了!怎么把她弄进来了?”
      “谁知道呢?看她那身打扮,寒酸得很…听说她爹还是‘畏罪自尽’…”
      “离她远点准没错!别沾了晦气,连累咱们…”

      声音随着白芷的走近戛然而止。那两个宫女像见了鬼似的,慌忙低头,胡乱抓起旁边的柴火,匆匆从侧门溜了出去。

      白芷面无表情地走到水缸前,揭开沉重的木盖。浑浊的水面映出她苍白平静的脸。她舀起一瓢冷水,指尖在水瓢边缘极快地拂过,一小撮无色无味的粉末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她将水倒入自己的壶中。这粉末是她用随身携带的几种药材临时配制的“清味散”,能中和水中可能存在的异味和微毒——储秀宫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接下来的日子,储秀宫如同一座巨大的、缓慢运转的磨盘,消磨着每一个鲜活女子的棱角和希望。每日天不亮就被刺耳的铜锣声惊醒,晨昏定省学习宫规礼仪,繁复的叩拜,苛刻的仪态,稍有不慎便是孙嬷嬷冰冷的呵斥甚至戒尺加身。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竞争和无处不在的窥探。

      白芷谨记着“少听少看少说”的训诫,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她观察着每一个人:趾高气扬的江南盐商之女,对着铜镜练习媚笑的县令千金,还有那个总在无人角落偷偷抹泪的七品小官的女儿。沈芸性子爽利,带着将门虎女的直率,对白芷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常悄悄塞给她一些自己带来的精致点心,也被白芷以“脾胃虚寒”婉拒了。

      她最关注的,是墙角那堆药材。孙嬷嬷口中的“太医验看”迟迟未到。在一个午后,趁着众人都在前院听教习嬷嬷训话,白芷再次走到麻袋旁。她用小指指甲在麻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一划,捻出几粒种子,又走到另一个麻袋旁,同样操作。回到房中,她将两种不同的种子分别放在干净的纸上,用银针小心剖开,在阳光下仔细对比。

      “姐姐又在看药材?”沈芸推门进来,好奇地凑近。

      “嗯。”白芷指着两种剖开的种子,“你看,这袋标着‘桃仁’的,外皮暗褐,种仁饱满,油性足,气味微苦带甜,是上品。”她又指向另一种,“而这袋,外皮颜色略浅,种仁干瘪,气味发闷,且带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她指尖拈起一点后者剖出的种仁粉末,“这并非真正的桃仁,而是外形相似的‘苦杏核’,药性截然不同。桃仁活血祛瘀,苦杏核…生食有毒,过量可致人昏迷、痉挛,甚至致命。”

      沈芸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那…那堆在墙角,万一哪个不懂事的宫女或者秀女误拿了去熬汤…”

      “不会。”白芷眼神冰冷,“这东西不会出现在汤锅里。但若混入真正的桃仁中,少量多次,日积月累…”她没再说下去。白景天“五钱血见愁”的方子,不也是这般“日积月累”的陷阱吗?这储秀宫里,毒,无处不在。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几粒剖开的种子用纸包好,藏在贴身处。这将是第一份证据。

      几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席卷了京城。储秀宫阴冷潮湿,好几个秀女都染了风寒,咳嗽声此起彼伏。孙嬷嬷终于命人熬制那所谓的“避寒汤”。热气腾腾的汤药抬进院子,药味刺鼻。

      白芷领了自己那一碗。黑褐色的汤汁,表面浮着几点可疑的油花。她端着碗,并未立刻喝下,目光扫过墙角那堆麻袋,其中一个的破口似乎被人用线草草缝补过。她端着碗走到背风处,借着衣袖遮掩,指尖在碗沿极快地一弹,一点细微的粉末落入汤中。这是她这几日从院中采摘的几味野草配制的“凝浊散”,能让汤中杂质迅速沉降。

      她低头,轻轻吹开汤面浮沫,碗底赫然沉淀着一层细小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碎屑!其中夹杂着几片与那日剖开的“苦杏核”种仁颜色质地一模一样的碎片!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疏忽,是谋杀!用真假难辨的毒药混入避寒汤,目标是谁?是所有秀女,还是…特定的人?

      她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院中每一个领汤、喝汤的人。孙嬷嬷正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过白芷这边。

      白芷端着那碗沉淀着杀机的汤药,走到院角的暗沟旁,手腕一倾,黑褐色的药汁无声无息地倾泻下去。她转身,将空碗放回托盘,动作自然流畅。

      “白芷!你的汤呢?”孙嬷嬷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禀嬷嬷,”白芷垂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小女方才喝了半碗,忽感腹中绞痛难忍,实在无法下咽,恐污了储秀宫地面,只得倒掉。请嬷嬷责罚。”

      孙嬷嬷盯着她看了几息,那目光像要把她剥开来看。最终,她冷哼一声:“身子骨弱成这样,还妄想伺候主子?滚回房去歇着!”

      是夜,风雪又起。储秀宫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屋檐缝隙的呜咽和远处宫墙更复单调的梆子声。白芷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七十二根青囊针贴身藏着,像七十二根冰冷的刺,提醒着她此地的险恶。墙角那堆麻袋的阴影在窗外微弱雪光的映衬下,如同蛰伏的怪兽。

      她悄然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着雪粒子灌进来,冻得她一激灵。目光投向院中,雪地上反射着惨白的光。忽然,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东厢房廊下,一个黑影正迅速闪向月洞门的方向,身形瘦小,动作却异常敏捷。

      那不是宫女太监的装束!储秀宫有外人潜入?

      白芷的心猛地一沉。她屏住呼吸,迅速关好窗,退回床边,手已按在了怀中的针匣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回廊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疾不徐,沉稳有力。那脚步声在甲字三号房外…停住了!

      白芷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指尖已夹住了一根最细的“透骨针”,针尖幽蓝,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风雪的声音在呼啸。

      片刻之后,一个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的男声在门外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不高,却仿佛穿透了风雪,清晰地传入白芷耳中:

      “更深露重,寒气伤身。窗边那位姑娘,还是早些安歇为好。”

      白芷瞳孔骤缩!他…他竟知道她站在窗边?!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瞬间攫住了她。

      门外的人似乎并未打算进来,那低沉的嗓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风雪呼啸的间隙再度响起,这次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

      “这储秀宫的药气,似乎…过于驳杂了些?倒像是把什么不该混在一起的东西,硬生生凑成了一锅。”

      话音落下,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渐渐远去的声音。沉稳的“咯吱”声融入风雪,最终消失不见。

      白芷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紧握的银针几乎要嵌进掌心。那句“药气驳杂”,是警告?还是…试探?那个踏雪而来的男人,是谁?他看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窗外,风雪更急了,如同无数鬼魂在呜咽拍打。储秀宫的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也更加危险。她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蛛网的边缘,暗处的捕食者已经投下了第一缕注视的目光。七十二根青囊针在怀中冰冷地贴着肌肤,那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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