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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办公室外的消毒水
教师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像一块冰冷沉重的生铁,严丝合缝地隔绝了里面正在酝酿、爆发的风暴。林晚星站在几步之外的走廊拐角,背脊紧紧抵着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壁,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儿压进去,碾平,彻底从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景里消失。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彻底沉入地平线,走廊顶灯还未亮起,只有尽头高处那扇小窗,吝啬地漏进几缕城市边缘浑浊的暗光,将她模糊不清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走廊地砖上。
她并非刻意偷听。只是双脚像被这冰冷的瓷砖吸住,生了根,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那声响在她自己的耳膜里无限放大,几乎盖过了走廊里弥漫的、微苦的粉笔灰气味,以及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被暮色模糊的哨音。
门板并非密不透风,里面的声音如同溺水者模糊的呼救,穿透厚重的阻碍,闷闷地、断续地渗出来,裹挟着令人心慌的毛玻璃质感。
“……江沉!你这是什么态度?!” 张老师的声音拔得极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骤然按进冷水里,激起尖锐刺耳的“嗤啦”声,每一个字都淬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帮助同学,是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是每个身处集体中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拔尖的学生,应有的担当!更何况——” 声音猛地一顿,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狠狠砸落,“这是老师的安排!是命令!”
预想中的辩解或顶撞并未出现。回应张老师怒火的,是一片死水般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重量,像一块自万年冰窟深处取出的玄冰,沉沉地压在门外的晚星胸口,挤压着肺叶里仅存的稀薄空气,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她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办公室内的画面——江沉大概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雕模样,眼睑微垂,目光疏离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张老师那番雷霆震怒,不过是空气中毫无意义的尘埃飞舞。
“竞赛?兼职?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 张老师的声音陡然又拔高了几度,带着一种混合了洞悉一切的了然与不容置喙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钝器敲打着紧绷的空气,“但这绝不能成为你推脱集体责任、漠视同学困境的挡箭牌!林晚星同学是转学来的,基础薄弱得像张一捅就破的纸!她更需要帮助!需要有人拉她一把!而你,作为年级毫无争议的第一,桐城一中的标杆,你告诉我,这个责任,除了你,还有谁更有资格承担?!”
“责任”和“资格”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晚星脆弱的耳膜,瞬间穿透鼓膜,直刺入大脑深处。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耻的燥热“轰”地涌上脸颊,烧得她眼前发花。她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件需要被处理、被“帮助”的物品,一件被强行塞给别人的“责任”。她死死攥紧了肩上的书包带子,粗糙的帆布纹路深深嵌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唯有这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将她钉在原地,不至于狼狈地逃离。
门内依旧没有江沉的声音。只有张老师持续的、如同高压水流般冲击的说教,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你成绩是好,好到让人仰望!可你不能永远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分数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集体荣誉感呢?同学情谊呢?都被你那些冰冷的满分冻僵了吗?!……林晚星同学我看得出来,眼神里有股劲儿,是个踏实肯学的苗子,你带带她怎么了?……退一万步讲,就当是给你自己梳理一遍知识点,加深印象,巩固基础!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晚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张老师的手指关节用力敲击在坚硬办公桌面上发出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她的神经末梢。她用力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心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张老师是在为她争取,用尽了她班主任的权威和口舌。可这种被当作亟待处理的“包袱”、被强行“塞”出去的感觉,比在教室里被当众点名叫起、被亮出28分时,更让她感到一种被剥光示众的、深入骨髓的羞耻和无力。仿佛她林晚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矫正、被怜悯的错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单方面的训斥中,粘稠地、缓慢地流逝。门内的风暴似乎终于接近尾声,张老师的声音透出一种强行压制后的疲惫,以及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意味:“……总之!这件事,板上钉钉!没有讨论的余地!下周一开始,每周一、三、五,放学后!小自习室!一个小时!江沉,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任务!是硬性指标!没有讨价还价!”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最后通牒的尖锐,“……行了!现在,立刻,给我出去!好好想想!”
门锁的金属簧片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惊雷,在晚星紧绷的神经上炸开。
晚星像一只被强光突然照射的夜行动物,猛地从紧贴的墙壁上弹开,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喉而出!不能被他撞见!绝对不能!那只会让这难堪到令人作呕的局面雪上加霜,让她彻底无地自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慌乱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疾走几步,又猛地刹住,僵硬地低下头,假装自己只是刚刚从楼梯拐角走上来,正要路过。
“嗒、嗒、嗒……”
高跟鞋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带着未散的余怒,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鼓点敲在耳膜上。晚星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小块被顶灯照亮的光斑,感觉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无形的压力。
“林晚星?”张老师的声音在几步外响起,带着一丝意外,随即严厉的神色稍稍松弛,染上几分刻意的、公式化的安抚,“正要找你。补课的事情,”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跟江沉谈妥了。从下周一开始,每周一三五放学后,地点就在隔壁小自习室,一个小时。”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晚星低垂的头顶上,加重了语气,“机会难得!江沉的时间有多宝贵,你应该清楚!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跟着他学!把你那要命的数学成绩,提上来!听到没有?!”
晚星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发紧。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幅度大得有些僵硬,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听…听到了,谢谢张老师。” 每一个字都像小刀刮过喉管。
“嗯。”张老师似乎很满意她这副驯顺的姿态,又公式化地补充了几句“不懂就问”、“主动积极”、“别怕丢脸”之类的训导,便不再停留,夹着厚厚的教案,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未消的余威,匆匆消失在楼梯转角。
直到那“嗒嗒”声彻底消失在楼梯深处,晚星才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凉的虚汗浸透。她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憋闷和屈辱全部呼出。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丝毫轻松,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浓的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在心底、此刻却顽强冒头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委屈。任务被强势地敲定了,可那个被强行绑上战车的执行者呢?他此刻在想什么?是更深沉的厌恶,还是彻底的漠然?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近乎自虐的探究欲,缓缓回过头,看向那扇刚刚关闭的办公室大门。
江沉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
他就站在门边几步开外的地方,侧对着她的方向。几乎是同时,“啪”的一声轻响,走廊顶上一排惨白的日光灯管骤然亮起,毫无温情的光线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将他半边轮廓利落、线条冷硬的身影清晰地切割出来,也照亮了他此刻的动作——
他没有立刻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反而迈开步子,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嵌在墙里的、光洁冰冷的不锈钢公用洗手池。“哗——” 水龙头被拧开,强劲的水流冲击着金属池底,发出巨大而单调的噪音,在骤然明亮的死寂走廊里突兀地回荡。
他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那双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在晚星眼中仿佛天生就该握着笔,在难题的迷宫中精准地劈开道路的手——此刻伸到了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流之下。
他洗得很慢。
慢得近乎一种凝固的仪式。
水流湍急,冲刷着他苍白的手背皮肤,也冲刷着缠绕在左手手背上那块刺眼的白色纱布——那是白天混乱中,为了挡开混混挥向她的刀刃而留下的印记。纱布边缘被水打湿,微微卷起,透出底下一点洇开的、暗沉的红色,像凝固的血泪。
晚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胶着在那只手上。纱布包裹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刀刃劈砍下来的冰冷破风声和瞬间炸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悸感。可此刻,水流之下,那只手的主人却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那近乎偏执的、一丝不苟的动作——手指一根根地、缓慢而用力地搓过指腹、指节、指缝,反反复复,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沾染的微尘——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刻板的专注。
那股熟悉的、清冽到刺骨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水流带起的湿冷气息,幽幽地从水池那边弥漫过来,无声无息地钻进晚星的鼻腔,冰冷地缠绕上她的气管。这气味在此刻惨白灯光的映衬下,更像一层具象化的、拒绝一切的冰冷屏障。
他一遍遍地冲洗,水流声单调地重复着,如同某种无休止的、自我清洁的咒语。惨白的光线落在他微湿的发梢上,水珠沿着冷硬的鬓角滑落;落在他低垂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他整个人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沉寂所笼罩。办公室里的风暴,张老师强加于身的任务,甚至包括她林晚星这个巨大的“麻烦”本身,似乎都只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被这哗哗的水流和他周身弥漫的冰冷疏离彻底隔绝在外。
晚星看着他这近乎病态的、仿佛要洗脱一层皮的动作,心头原本翻涌的委屈和难堪,竟奇异地、一点点沉淀下去,像被这冰冷的水流冲刷带走。然而,沉淀过后,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弥漫上来,带着微微的酸涩,沉甸甸地堵在心口。他像一座漂浮在极地冰海中的孤岛,周身弥漫着亘古不化的寒雾。连这洗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绝望的隔绝意味——隔绝外界强加给他的一切,隔绝那些他不愿沾染的“尘埃”,包括她这个被强行塞过来的“任务”。
“咔哒。”
水流声戛然而止。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江沉默然地关掉水龙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苍白的指尖和手背滑落,滴滴答答,砸在光洁的不锈钢池壁上,发出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他没有找纸巾,也没有试图甩干,只是任由那双湿漉漉的手,带着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水汽,垂落在身侧。
然后,他终于转过身。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冻结时空的冷意。
惨白的灯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照亮了那双眼睛。那目光平静地扫了过来,像精密仪器的扫描光束,最终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几步之外的林晚星身上。
依旧是白天在教室里那种眼神。
没有任何温度。没有愤怒,没有不耐,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片纯粹的、无机质般的、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目光穿透空气,落在她脸上,却仿佛穿透了她的实体,如同看着走廊墙壁上一块无关紧要的污渍,或是角落里一盆蒙尘的、无人打理的绿植。
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喉间一窒,所有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让她眼前猛地一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僵硬冰冷。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无数混乱的念头在尖叫:她该说什么?解释自己并非故意滞留在此?还是为张老师那番强硬的安排道歉?抑或是……为白天他手上那道伤,说一声迟到的谢谢?
然而,江沉没有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哪怕只是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甚至没有停顿哪怕0.1秒。
那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短暂得如同错觉——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他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径直朝着她站立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
距离迅速缩短。
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消毒水混合着旧书页的凛冽气息,随着他的靠近,再次强势地、不容抗拒地侵入晚星的感官。那气息冰冷、锐利,带着水汽特有的微凉质感,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从他湿漉双手散发出的、几乎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将她包裹。
晚星的身体彻底僵直在原地,如同被施了最恶毒的石化咒语。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唯有他沉稳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在空旷走廊光滑的地砖上,也敲击在她脆弱的耳膜和绷紧的心脏上。那声音由远及近,在她身边达到最清晰、最沉重的峰值,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又由近及远,渐渐淡去,最终被楼梯口的黑暗彻底吞没。
他没有回头。
没有留下哪怕一个音节。
甚至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
那句冰冷的“没空”似乎还带着冰碴,在她耳边反复回响。而他此刻擦肩而过、视若无睹的沉默,却比那冰冷的拒绝更锋利百倍。那不是抗拒,不是抱怨,而是一种彻底的、彻底的漠然。一种将她彻底排除在感知范围之外的、彻头彻尾的无视。仿佛她林晚星,连同张老师强加给他的这个“任务”,都只是一个需要机械执行、令人厌烦却又不得不完成的冰冷指标,与路边需要清扫的落叶毫无区别。
晚星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石像,过了许久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般,僵硬地转过身。
走廊尽头,楼梯口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嘴,早已吞噬了那个挺拔却散发着无边孤寂寒意的背影。顶灯惨白的光线在她脚下投下一个渺小、孤单、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形单影只,像一张薄薄的剪纸,随时会被这空旷的寂静撕裂。
她缓缓地、近乎迟滞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冰凉,悬在半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经过时带起的那一缕微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细小气流,若有似无地拂过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
那顽固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依旧阴魂不散地盘踞在周围的空气里,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鼻腔,扎进她的脑海,冷酷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到来的、无法逃避的未来。
任务下达了。
他“接受”了。
以一种沉默的、冰冷的、将人彻底物化的、让人从心脏深处渗出寒意的方式。
下周一开始。小自习室。
她将和这个视她为无物、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别靠近”信号的江沉,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独处整整一个小时。
晚星低下头,摊开自己空空的手掌。掌心光滑,没有伤口,没有纱布,却仿佛也残留着被那冰冷水流冲刷过的、刺骨的寒意。还有一种更沉重、更黏腻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上面——一种名为“负担”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枷锁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肺腑间的冰冷。然而,走廊里那消毒水的气味似乎骤然浓烈起来,如同实质的冰雾,直冲脑门,带来一阵强烈的晕眩和窒息感。
她用力地、几乎是踉跄地背好沉重的书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楼梯口。走出教学楼大门时,外面的世界早已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初秋的晚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刀子般刮过她滚烫的脸颊,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涩然与迷茫。
这场被强行按头接受的补课,像一个提前降临、永无尽头的凛冬预告。而那个叫江沉的人,本身就是一座行走的、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气的冰山。她该如何去靠近?或者说,这座冰山,真的存在哪怕一丝被靠近、被融化的可能吗?
昏黄的路灯光线有气无力地切割着浓重的夜色,将她踽踽独行的影子时而拉得细长单薄,时而压得矮小模糊。晚星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却无法抵御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意。她踏着地上自己那斑驳摇曳、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影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个被标注在日历上、注定布满荆棘与冰霜的——“下周”。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得透明的冰层之上,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名为“江沉”的寒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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