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难哄

　　陆启听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一旁的温廉虽也沉默，但他并非埋头往前走，而是转着眼珠，打量这个地方。

　　他很少来审讯中心，仅有的几次是帮陆启听送东西。不是他不能来，相反，就他的身份地位来说，想去帝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轻而易举。他只是抗拒而已，更多的是害怕和厌恶，讨厌这里惨白的刺眼灯光，讨厌这里冰冷器械的碰撞声。

　　阴冷，昏暗，给每一位走进这里的人无形的压迫感和紧张感，令人浑身不舒坦。他想不通，到底是心理多变态的人才爱待在这——比如他身旁这位。

　　刚刚两人交谈时还不觉得，但此刻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四周的尖叫声与机械音混杂着，如同尖针，跳动着刺入温廉的神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由心底生出的排斥感促使他无意间加快脚步，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两人很快走到了电梯前。身后跟着的审令官们早就离开了，两人不用回头看也能感知到。

　　沉默从上电梯前一直保持到下电梯时，期间唯有的声响便是电梯开门与关门的两声“叮——”

　　电梯门打开，陆启听明显感觉身旁那人欲走出的脚步顿住，他不明所以，抬头看去，一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站在门外，应该是研究院的人，正双手插兜像是在等人般站立着。

　　温廉只微微一顿，但很快调整好，又重新迈出步子，走出了电梯。

　　门口的人显然是在等温廉，见他们出来，立马拿出放在衣兜里的双手，将站姿调整的笔直，微微躬身：“陆长官，温长官。”

　　陆启听颔首但没应声。

　　温廉“嗯”一声，声音极其沉闷，像是这个字本埋在心底，这下心被狠狠挤压，硬生生将这个字挤出。

　　来人看着温廉，一只手伸出，做出“请”的姿态，站在一边。温廉不说话，沉默地往前走。因低着头，陆启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联想到刚刚的一声“嗯”，猜测他此刻的表情应该不是很好看。

　　为什么温廉看到他反应会那么大呢？或许在别人眼里没有很大，但陆启听察觉的出。他看着两人走远，直至大厅里奔流的人群将他们的身影覆没。

　　陆启听没再想这个问题，抬脚走了。

　　温廉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身旁人的嘴张张合合，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仿佛置身于一条奔腾的冰河，四周的声音被脑中翻腾的水浪声吞没，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爬上脊背。

　　男人见温廉不理会自己，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脑中思绪混沌流淌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科研院门口。高大的灰色建筑拔地而起，直指天空，一眼望不见顶。建筑四周围绕着许许多多杂乱的轨道，轨道连接着不同楼层的不同入口，组在一起像是空中盘旋的蛛网。一辆又一辆轻轨驾具沿着轨道疾驰，轨道两旁散出微弱的白光。

　　男人将温廉领进去，不，不应该说是领。温廉来过科研院几次了？数不清了。他十分熟悉该如何走，因为在他来科研院的每一次，走的固定的那条路线是最多的——通往最高195层的最隐秘房间，19504号。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18号电梯前——这是专属电梯，除了高官和科研院高管，其他人不允许乘坐。电梯前墙边镶着一块金属制长方体，一张虚拟屏呈现在长方体上方半空，四周还散落着细小的粒子。

　　温廉摘下军帽，将脸对准虚拟屏，几秒过后，长方体两周冒出绿色的光，随着一声“认证通过，欢迎您，温廉大督令官。”电梯门缓缓打开。

　　温廉和身后的男人一齐走进电梯，男人按下了195层的按钮——这部电梯里只有195层的按钮。

　　虽处于如此高的楼层，但上升速度却很快，没容许温廉沉思多久，电梯就停下，打开了门。

　　温廉废了很大劲才抬脚走出去。一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他就觉得在自己脚下的不是冰冷的金属制地面，而是一片黏糊的黑沼，沼泽里伸出无数双手，死死抓着他的小腿，让他寸步难行。

　　他先被带到了19504旁的小房间。

　　温廉站在房间中央，右手边的人摘下他的军帽，身后的人取下他的披风，身前的人正一个又一个解着他衣服上的卡扣，两个人跪在他脚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住皮靴的绑带。衣物被褪去，室内寒冷的风吹来，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周边的人为他套上无菌病号服，身前的人细致地帮他扣扣子，指尖不经意间掠过温廉的肌肤，留下一丝冰凉。

　　帮他整理衣袖的人看着他的左臂，不由皱了下眉——线条流畅的白皙手臂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和密密麻麻的针孔。

　　换好衣服，温廉走过特殊通道，真正走进19504号房间。房间里的温度很低很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白，中央摆放着一张手术床，四周是各种精密的仪器，墙壁里、天花板上伸出精巧的机械手臂，八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员站在一旁。

　　温廉走到手术床前，躺下，两位人员上前将他四肢上分别的两个绑带卡扣扣上，将他以“大”字型固定在床上。

　　这样一来，温廉就只能仰躺着，看着正对着自己，上方的惨白灯光。他的心脏不由得加快，闷沉的窒息感将他吞没，他觉得自己此刻正处在密不透风的泡泡里，而泡泡沉在刺骨的深海里，不得呼吸，不得动弹。

　　四周科研与医护人员的话语他已经听不清了，只能凭借嘴型推断出他们在说“放松”。

　　粗壮、冰冷的针管刺破他的皮肤，温廉全身上下所有神经顿时都集中在左臂上，他甚至能感觉到针管在皮肤里的一点点深入。比针管更加冰冷的、蓝色的液体注入，温廉感觉自己整条手臂都被冻住了，僵硬的沉闷的疼痛在血管里肆意窜动，一点一点向上爬，爬到自己的胸腔里，心脏传来剧痛。

　　恐惧、害怕、不安……所有不好的情绪此刻混杂在一起，猛地刺破心脏灌出，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到他全身。本能驱使他挣扎着，猛烈的动作撞上牢固的绑带，因挣扎而被绑带勒出显目的红痕与乌青。

　　针管被抽出，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导管，一股又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身体里抽出，顺着导管流进另一端的容器。温廉不动了，他僵硬着身子，瞳孔紧缩，脸色无比苍白，大口大口地疯狂喘气。

　　他只觉眼前逐渐模糊，一个人影朦朦胧胧，飘忽不定，他旁边的那个影子同样如此。那是谁呢？自己看见了谁呢？是陆启听吗？他努力辨认。嗯，好像是陆启听，不，一定是陆启听。因为每一次这样的场景，自己幻想着看到的都是陆启听。
　　只不过这次能大致看清五官了，在以前的幻觉中，只有模糊的轮廓，一次比一次清晰。

　　陆启听身旁的轮廓还是不清晰，温廉暂时无法辨认那是谁。

　　他也不急着辨认，每次躺在手术台上，都是他们两个陪伴自己，反正ta会慢慢显形，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总能幻想到他们俩呢？这个问题以前温廉也问过自己很多遍，仔细思索了很久，最终得出一个答案。应该是依赖。
　　他把这归功于心理防御机制，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通过幻想让自己最幸福的东西麻痹自己。

　　所以他能想到陆启听也不奇怪。在帝国里，陆启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了，不知在陆启听那是否是这样，但至少在温廉这是。

　　这样一想，另一个影子大概就是陈星淳了，同样也是自己唯二亲近的朋友之一。

　　眼前越来越黑，那模糊的影子首先消散，而后他连陆启听的影子也看不清了，大脑空白了许久，到最后昏睡在手术台上。

　　醒来时他躺在熟悉的房间里——每次昏睡过后醒来时的房间。他放空思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连输液管回血了都没发现。

　　恰巧碰到科研院的人员来查房，来人的一声惊呼和猛的加快的动作才将他的思绪拉回，血已经回了大半管。

　　他闭上眼，懒得去管，反正有的是人比他自己更害怕自己死，让那些人忙活去吧。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看向窗外他就知道了答案，已经是夜晚，浓浓的夜色中，飞船和机舰划过天空，各色浮夸建筑在黑夜下发出刺眼的光。

　　温廉坐起身，手臂传来的阵痛帮他清醒了几分神志，手上的绷带像以前一样从手背缠到手肘。

　　他慢慢握拳又松开，重复了几次，直到手臂上的麻木感撤去才停下，但还是很痛。他早已习惯了这疼痛。

　　在这个房间里待着令他厌烦，不只是这个房间，这整栋建筑都是。他随意的把插在自己手背上的输液针头拔了，下了床朝更衣室走去。

　　已是深夜，推开更衣室的门，先前为他更衣的那群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像早已准备多时的机械手臂。

　　穿衣、扣带、带帽……在数条机械手臂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完成了换装。甚至还被喷上了几股香水。

　　温廉走到大门口，一辆红黑相间超能源机械车载已等待在那。温廉走过去，车门自动打开，他顺势坐进去。

　　驾驶座上坐着温廉的贴身小助理兼直系下属，副官陈星淳——她是温廉第二亲近的人，温廉和她和陆启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

　　“好多了吗？”陈星淳转过头看温廉，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包东西递给温廉，“喝了，营养口服液。”

　　温廉点点头，接过口服液，叼在嘴里缓慢喝着。

　　陈星淳细细打量着温廉，后者面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眼里带着丝丝红，整个人有点没精神。她皱了皱眉，眼底担忧之色不掩。她不知道为什么科研院要这样对温廉，温廉也没告诉她，她也不多问，也不能不来，因为这是中央的命令，中央的命令不可违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