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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京
檀夭夭赤足踏过屋脊,她掠向城外,将那股子铁锈味狠狠甩在身后。
师尊要的东西,到手了。
至于那老东西临死前冲着丑八怪嘟囔了什么?她懒得听,更懒得记。
最后再俯瞰一眼鼎沸人汽,檀夭夭足下一点,身姿如烟,投入莽莽山林。
她喜欢这繁华,可无回崖离这太远了。
檀夭夭自收为无回崖门徒后,性子养得愈发刁蛮,厌恶长途跋涉,也厌恶会割人的风,又好在师尊足够疼她,给过一枚“掠影符”。
玉符流光溢彩,只消注入一丝灵力,瞬间便光华暴涨,将她包裹。
再出现时,已在一片嶙峋陡峭的山崖之下。
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四野是亘古不化的玄冰,映着惨淡天光。
这里便是生灵绝迹的苦寒之地。
她从小在这里,寒冷与艰苦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寻常。
浑不在意这天光的惨淡,她轻车熟路,走向绝壁上被层层禁制笼罩的裂隙。
*
裂隙幽深,暖黄的光晕隐隐透出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来。
“师傅,夭夭回来了。”她声音甜腻如蜜,拖着长长的尾音,脸上却没什么恭敬神色,只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倦怠。
她人未到,声便先至了。
一方温暖如春的宫殿,有奇花异草点缀,又有氤氲着灵泉的温热水汽。
与外界的苦寒仿若两个天地,宫殿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人。
蒋玉阎霜发未束,迤逦垂落。她眼尾微挑,指间拈着一只青玉酒盏,通身散发着炼虚期修士独有的威压。
她一把扯下腰间悬着的丝囊,看也不看便朝软榻抛去。
丝囊砸在榻沿,璇玑匣滚落出来,被蒋玉阎收入掌中。
那跳脱的身影毫不客气地踢掉沾尘的软履,挨着蒋玉阎就坐下。
她看着她,好似那姑娘还是十年前那般艰涩,便没忍住摸了摸那颗乌绒绒的脑袋。
有了师傅了无声的应允,少女恃宠而骄起来,又凑近几分。
“师尊!有个丑家伙弄断了我的纱!我是为了你,你要赔我更好的。”
蒋玉阎没再看她,指尖在璇玑匣几处隐秘的节点轻轻一按一扣,“咔哒”一声轻响,机括弹开,匣盖应声而起。
空的。
她秾丽的眉眼间并无怒色,一层霜意弥散开来,似早有预料,将盖阖上。
“空的?怎么会!我亲手——”她秀眉蹙起,猫一样的眸子里先是惊愕,随即腾起被戏耍的恼怒,“不对。那老东西诓我?”她绝不信自己会失手拿错。
她的语调平静,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赵磐,没这个胆子,他……也没这手段。”
“璇玑匣需以骨钥内灵力温养,”蒋玉阎指尖敲了敲冰凉匣身,“否则三日化霜。此匣寒气刺骨,却无半点灵力流转。”
她将空匣推向檀夭夭:“你拿了只冰髓仿的壳子。”
蒋玉冷笑如刀:"好一招李代桃僵……那老东西至死也不知怀揣这样的催命符。"
檀夭夭抓起匣子寒意直透掌心,冻得她一哆嗦。
蒋玉阎低笑一声,唇色如染霜花:“是为师错了。没曾想,竟真信了那空穴来风。”
她抬手,指尖又拂过檀夭夭发顶。
“偷我无回崖东西……总得把命填上。”
“谁这么不要命,去偷您老人家珍藏的宝贝了?”檀夭夭蹙着那张小脸,心情不愉快。
“寒奴。”蒋玉阎吐出两字。
檀夭夭一怔。寒奴曾是“十二刀”之一,刀法漂亮、为人勤勉。三年前离崖游历,再无音信。
无回崖规矩松散,蒋玉阎从不拘束她们。
“她偷匣做什么?”檀夭夭不解,“那冰疙瘩只会练刀。”
“一处遗迹。”她回答得极其简洁,“一处……能扰动几方风云的遗迹。寒奴。窃走了《极煞经》残卷,璇玑匣也一并带走。”
她似是不愿再讲太多,堪堪收尾。
当年檀夭夭幼时在崖底冰窟误触古碑,自行悟出的法门,寒煞萦绕得亲昵,她还小,以为宗门秘法,就是好东西。
结果,自是被蒋玉阎发现,罕见震怒,处以刑罚。
檀夭夭恍然,她撇嘴:“叛徒?”
“这功法厉害在哪?值得你藏得这般深?”
蒋玉阎沉默片刻。
“血骷崖崖主,妄图逆天改命。”她声音沉下去,“引寒入髓,初时进境千里。待寒气蚀透灵根,便是活死人。”
她忽地攥住檀夭夭手腕,力道极重:“你当年若真炼下去,如今……”
檀夭夭腕骨生疼,挣了挣没甩开。
蒋玉阎不得垂头,神色枯败,终年冰雪的面上蓦然浮现一丝裂痕:“当年——”
“谁稀罕炼那玩意儿!”檀夭夭用力抽回手,揉着发红的腕子,“冷冰冰的,难看死了。”
是。她只爱金玉华彩,厌弃一切阴寒物事。
蒋玉阎周身寒气一敛。她缓缓靠回软枕:“寒奴不知凶险,或已东行。”
她取出枚青铜罗盘,却仅有一针。
“唯有身负寒息之人,方能感应同源煞气。”
“带它去东境。”罗盘落入檀夭夭掌心,“匣,图,人。岁稔无终,带不回、杀不死,你也别回崖了。”
东境曾是檀夭夭从未想过踏足的禁地。
幼时,蒋玉阎从不许她离开西域,仿佛那边藏着噬人的洪水猛兽。可到底是心疼,又娇养着,在无回崖四方什么不由得她,性子便愈发刁蛮任性、无惧无忧。
“东境?”檀夭夭眼睛却微微一亮。
“去这么久,不催我回来了?”
许是这几年她刀法愈锐,蒋玉阎才允了她外出历练,替她办事。
无非是杀人越货,她自是一一接下,怠慢不得。只是偶尔游街探花去,浮光掠影。
蒋玉阎定定看着小徒弟眼中那点好奇的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叹息极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如千钧。
“此一时。”蒋玉阎合上眼,“我要闭关。无回崖的债,你去讨。”
檀夭夭捏紧罗盘,青铜硌骨。她盯着蒋玉阎隐在兜帽下的侧脸,忽道:“杀了她?”
为什么是自己?
寒奴……檀夭夭将她的名字在嘴中咀嚼一遍,可她的眼泪那么热,跟手心一样,幼时高烧不退,她把自己捂得那么紧,好似天地都滚烫一遍。
怎会无端做出这种事来?
不。本该如此的,杀人夺宝,不问后果、不计前尘。檀夭夭又想起那个叫寒奴的女人,表情变得奇怪,嘴唇嗫嚅。
师傅从小就是这样教的:挡路的、碍眼的、不顺心的,拔刀便是。
那些给她的绫罗绸缎、珍馐美馔、纵容溺爱,都是浸在刀锋上的春水,叫她心甘情愿地饮鸩止渴。
眼下,洞内只余灵泉滴落之声。
檀夭夭哼了一声,跳下软毡。
“知道了!”
她没回头。
蒋玉阎静坐良久,仿佛能透过宫殿看见被雾风裹挟的身影,女人缓缓站起,肩上的薄纱滑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脖颈,其上横亘一道狰狞旧疤,似被利刃削断过喉骨。
灵力如溃堤般冲击着禁制。
这场突破,已在崩溃边缘拖延太久。
炼虚期威压节节攀升,偏偏出了岔子,只得将她被死死束在方寸之间。
闭死关的时辰,到了。
*
要去哪?西域日光浓烈,晒得她心头那点短暂的新鲜劲儿都蒸发殆尽。
黄沙、烈酒、刀光血影……几月前檀夭夭还觉得这壶“血驼铃”够野够劲,如今再看,连那呛人的干涩都显得千篇一律,腻烦得很。
想到要日夜兼程,然后又不知所云地找那匣子那寒奴,她心里又一阵叫苦。
隔间的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檀夭夭原本眯着的桃花眼倏地一亮,像是被投入火种的黑夜,瞬间燃起灼人的光。
“师姐?你怎知我在这?”
赵璇儿见她鞋也不穿,哎哟一声:“我去了连云城,也是昨日才回来。一路快马加鞭,险些见不到你了。我,都听阎主、还有师傅说了……你……”
她婉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绣着繁复暗纹的墨绿色锦囊,轻轻放在桌上。
“拿着。路上别委屈了自己。”
“知道啦师姐!”檀夭夭语气轻快,带着点撒娇的味道,“我此行正是要去东境,你不是最喜欢走南闯北,不如我们——”
“不了。夭夭。”赵璇儿眼底露出股无奈,又伸手,替檀夭夭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动作难得的轻柔。
“我……已决意为阎主护法。你,路上一定小心。”她顿了顿,补充道,“别太招摇,但也别被人欺负了。”
两个少女聊了些家长里短,告别简单得近乎潦草。
她只让人把她的爱马“黑风”牵到后门外。
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西域骏马,性子暴烈如雷,此刻却温顺地蹭着檀夭夭的手,打着响鼻。
原是想一路驰骋,踏遍黄沙去。檀夭夭在心底叹了口气。
“乖黑风,”檀夭夭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脖子,语气随意得像在打发路边的小猫小狗,“正好。跟着你璇儿姐回家去。”
说完,她再没看一眼这匹曾与她一同在戈壁狂沙中疾驰的伙伴,眸光落在赵璇儿身上,浅浅笑起来。
赵璇儿知她心性,嗔她娇气,往她手中塞了一掠影符,又叫她别回头,往前去。
少女转身就往城门背影火红,步履轻快,城门口灵力扑涌,她像一只挣了线的风筝,消失了。
黑风在原地焦躁地刨了刨蹄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最终还是在赵璇儿的小心牵引下,不甘地调转了方向。
*
掠影符捏碎的瞬间,空间扭曲撕裂。
这寻常符箓远不及师尊所赐,强渡万里山河的撕扯感,逼得她神魂剧颤。
檀夭夭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人已跌坐在地板上。她头疼得厉害,像被重锤砸过。
早知道还要来东境,便用心记下了!聚心凝神,给自己凝哪来了?
雕花木窗半开,透进喧嚣市声。
是间雅室,陈设精致,桌几上还残留着残羹冷炙。
是这里。
她那日初入玉京,便去了赫赫有名的万宝酒楼,胡吃海喝一番才歇息寻人。
想来惭愧,也只记得这里了。
说实话,东境这么大,她一时半会真想不出去哪。老东西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去找人杀人夺匣子……
她自己怎么知道啊!
檀夭夭嫌弃地皱眉,刚拍着纱裤站起来,门帘“哗啦”一响。
“哎?有贵客?”一个瘦小的店小二端着水盆钻进来,一时疑惑,见她衣着不俗,旋即又满脸堆笑,“贵客定是远道而来,还是小的怠慢了,小的这就收拾。”
他手忙脚乱地擦拭桌面,又偷瞄她眉目如何动人……哦,还有两柄凄艳锃亮的刀,吓得他一个啰嗦,认真擦起来。
“吵死了。”檀夭夭按住抽痛的额角,声音带着西域口音特有的卷翘,“外面,为什么?”
“哎,咱这玉京城,可是东境第一繁华盛地!”小二麻利地将残渣扫进桶里,嘴皮利索,“这几日热闹,碧落墟的小洞天开了口子,各派仙师都聚在这儿过录名牒呢!小店都快挤破头了,您瞧,雅间都腾不出空!”
碧落墟?檀夭夭毫无兴趣。
那争吵声愈发激烈,现下她只想找个好位置,看看楼下的“乐子”提提神
“你。给我换……换那种,”她蹙着眉,搜寻着词,“看得全的好地方。”
小二心领神会,谄媚地弯腰引路:“姑娘这边请!咱‘邀月阁’凭栏俯瞰,整个大堂尽收眼底,保准没错!”
*
大堂人声鼎沸,修士袍服各异,三五成群。
檀夭夭懒懒地靠着雕花栏,往嘴里塞了个荔枝,她目光逡巡,很快落在一处剑拔弩张的角落。
两拨人对峙。一边身着藏蓝劲装,衣襟绣着浪涛纹,显然是镇海天宗弟子。
为首少年面红耳赤,指着对面几个穿着赭黄道袍的人:“分明是你们玄机门挑衅在先!去年碧落墟……”
“去年如何?”玄机门一人嗤笑,故意将酒盏重重顿在桌上,“我呸!技不如人,抢不到‘云水天’就记恨至今?镇海天宗的气量,就这么大点?”
他身侧同伴立刻附和:“就是!镇海天宗落魄都多久了?不过仗着沈师兄,给你们神的!”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门口一人。
沈照临甫一踏至,长剑犹握手中,剑尖上一滴妖血兀自垂悬,他却浑然未觉。
几缕散发拂过凌厉的眉峰,他手腕骤然发力,剑身铿然滑入鞘中。
“发生何事?”
那人身姿挺拔,是雪。又不是雪。金线在领口袖缘勾勒出简洁云纹,玄色手套裹至腕骨,五指露出,正轻轻搭在腰间剑鞘上。
那人被引向纷争中心主持公道,一身素白锦袍有如裁开的寒玉,宽肩窄腰的线条在争执推搡间纹丝不动,倒把周遭修士衬得灰头土脸。
檀夭夭刚拈起的荔枝“啪嗒”掉回碟里。
“啧。”她舔掉指尖甜汁,眯起的桃花眼里晃过捕猎的光,“你说,他叫什么?”
檀夭夭突然回了那孜孜不倦解说的店小二。
那人终于从沉浸的说书中脱出来,开口犹疑:“沈照临……字,介贞?”
墨发束冠,高马尾末端微微卷翘,眉眼如画,神情沉静如水,疏离又端方。
是了,原来这厮便是镇海天宗首席弟子。
沈照临。
她歪头打量他绷紧的颌线,心想这张脸若搁在西域,定会引来全城的蝴蝶往他睫毛上扑。
沈照临余光掠过阁楼,指节在剑柄上骤然收紧,于是悄然低语:"莫生事端……此间水浑。"
他被点了名,面色不改,朗声道:“同为正道,些许小事,何须争执。”
声音清朗,语调平和,让人挑不出毛病。
“沈师兄说的是小事?”对面玄机门弟子却不肯放过,矛头一转,“那方才李师弟失手打翻酒水,污了王师弟袍袖,也是小事?王师弟不过是质问一句,便成了我们‘挑衅’?”
他故意拔高声音:“莫非镇海天宗弟子金贵些,碰不得?还是沈师兄觉得,我等就该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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