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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烬的星火与暴雨倾盆
急诊室门框上方那枚小小的红灯,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血珠,刺进温念初的眼帘。惨白的顶灯无情地泼洒下来,将走廊的长椅、墙壁、以及她因过度紧绷而微微发抖的指尖,都镀上一层冰冷的釉质。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蚀性的苦涩。她蜷缩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后背僵硬地挺直,不敢靠向椅背,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沈清越跌倒时的剧痛和冰冷。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如同钝刀切割神经。脑海中反复倒带的,是后台那声惊雷般的炸响,是沈清越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映出的惨白强光,是她失去平衡、像折翼孤鸿般重重坠落的慢镜头……还有最后,那只沾着灰尘和新鲜擦痕、递过镜头盖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句“我赔你”如同冰锥,反复凿击着她混乱的思绪。
“学姐她……怎么样了?”林薇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响起,带着未褪的惊惶。她挨着温念初坐下,试图传递一点暖意。
温念初猛地摇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成句的声音。喉咙里堵着沉重的石块,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台已经摔得外壳变形、镜头处还残留着焦黑痕迹的二手单反,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蓄意凶手的物证。金属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衣物,直抵心口。不是相机的问题,是她!是她按下的快门!那失控的强光!是她毁了沈清越的一切!
“咔哒。”
急诊室门锁开启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温念初几乎是弹跳起来,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
中年护士推门出来,语速很快:“沈清越家属?左肘关节软组织严重挫伤,韧带拉伤可能性大,需静养观察,排除骨裂可能。右踝轻微扭伤。额角和手肘皮肤擦伤已清创处理。问题不大,但近期绝对禁止剧烈运动,尤其不能用左臂承重受力。”她的目光落在温念初毫无血色的脸上,“进去看看吧,病人情绪还算稳定。”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温念初的脚步像灌了铅。门缝里,她看到沈清越坐在诊床上,背对着门口。护士正用沾着碘伏的棉签擦拭着她肘部一片狰狞的擦伤,皮肉翻卷,渗着组织液和淡淡的血色。那处皮肤与周围玉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右踝缠着薄绷带,额角贴着纱布。她微微侧着头,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直,肩膀在棉签触碰伤口时难以抑制地、极其细微地颤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垂落几缕,贴在汗湿的颈侧。然而,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将所有的痛楚都死死压制在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
温念初的呼吸瞬间被扼住。是她!就是那台该死的相机!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灭顶。她甚至没有勇气踏进那道门。
林薇轻轻推了她一把,温念初才像梦游般挪了进去。她停在诊床几步之外,不敢再靠近,喉咙干涩:“学姐…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声音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护士处理完伤口离开。沈清越缓缓转过头。那双凤眼,依旧清冷如深潭。额角的纱布和脸颊上的灰尘,无损她的精致,反添战损般的冷感。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温念初脸上,落在她怀里抱着的、明显损坏的相机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
“意外而已。”声音不高,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平稳如玉石相叩,“不用道歉。”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左臂,动作明显僵硬痛楚,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可是…你的演出…还有伤……”温念初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几乎将她撕裂。她想说“我赔医药费”,可看着那台破相机,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演出不重要。”沈清越打断她,语气平淡,“伤会好。”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你没事就好。”
最后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温念初心上。她没事?她怎么可能没事!她宁愿摔伤的是自己!这平静之下的疏离,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温念初灼热的心疼和愧疚之上。
护士离开后,沈清越尝试下床。右踝触地瞬间,她身体一晃,左手下意识想去扶金属支架,却因肘部剧痛而动作一滞,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学姐别动!”温念初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搀扶。
沈清越却在温念初靠近的瞬间,极其轻微却异常坚决地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处,呼吸明显急促。她抬起眼,看向温念初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层明确的、无声的拒绝。
“我自己可以。”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痛楚,依靠右腿和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稳稳站在地上。尽管身体微晃,背脊挺得笔直。
温念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份被拒绝的触感清晰烙印。她看着沈清越独自挺直的、带着伤痛的身影,看着她额角的纱布和缠着绷带的手臂,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无力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灼热。她飞快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
沈清越没有再停留,对林薇极轻微点头,便迈开步子,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急诊室。素白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单薄却坚韧。
温念初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急诊室里残留的消毒水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沈清越的、清冽而微苦的气息,缠绕着她。掌心,那枚冰凉的镜头盖,早已被汗水浸透。
那枚镜头盖,像一枚冰冷的徽章,一枚刻着“肇事者”三个大字的耻辱烙印,从此别在了温念初悸动不安的青春上。但此刻,烙印之下,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在翻涌——她要弥补,她要靠近,她要确认她真的“没事”。
***
S大建筑系馆在深夜的校园里,像一头蛰伏的、线条冷硬的巨兽。通体混凝土的灰,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路灯昏黄的光。唯有顶楼东侧模型制作室的一扇窗,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温念初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从校医院药房买来的各种药品和护理用品。她像个执拗的、赎罪的苦行僧,在模型室紧闭的磨砂玻璃门外已经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里面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与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偶尔夹杂着一声极其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温念初的心也跟着揪紧。她知道里面是谁。那个本该在宿舍静养的人。
下午的拒绝像根小刺扎在心上,但比起沈清越的伤,这点刺痛微不足道。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上一片创可贴,说一句“对不起”。笨拙也好,多余也罢,她无法忍受自己袖手旁观。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屈起手指,在冰冷的磨砂玻璃门上,极轻、极快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门内的细微声响瞬间消失。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模型室特有的白乳胶、木材、油墨和纸张的复杂气味涌了出来。
沈清越站在门内。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左臂袖子松松挽着,露出底下严实的白色绷带。额角纱布醒目。她一手扶着门框,将部分重量倚靠其上。眼神在看清温念初的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成深水般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有事?”声音比下午更沙哑虚弱。
温念初慌忙举起手中沉重的帆布包:“学姐!我…我去买了药!碘伏!纱布!止痛药!还有医生说促进恢复的喷雾……”她一股脑地往外掏,动作慌乱。
沈清越的目光在她手忙脚乱的动作和怀里抱着的破相机上扫过,眉心微蹙。她没有接那些药,只是平静地看着温念初,直到温念初的动作因这无声的注视而慢慢停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不需要。”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喙的拒绝,“我有药。你拿回去。”
“可是……”温念初急切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后面的话噎住。那眼神里是清晰的、划清界限的疏离。
“没有可是。”沈清越打断她,语气透着一丝因伤痛和被打扰而生的不耐,“温同学,好意心领。请回。”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用力,准备关门。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愧疚攫住了温念初。她看着沈清越苍白的脸,额角的纱布,缠着绷带的手臂……她知道自己可能惹人厌烦,可就这么离开,她不甘心!她必须传递一点什么。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她猛地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递向门缝里的沈清越。
“那…那这个!学姐你…你喝点热的吧!”
印着便利店Logo的白色纸杯,杯口冒着微弱的白气。杯壁上印着“特浓咖啡”,旁边画着一个有点傻气的笑脸。
沈清越关门的动作顿住了。她的目光落在那杯廉价的速溶咖啡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温念初那双因为紧张而睁得圆圆的、写满了纯粹的、笨拙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心和愧疚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温念初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指尖捏着纸杯微微发白。
然而,沈清越的视线在纸杯上停留片刻,最终,那只扶着门框的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松开门框,伸出了手。
温念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咖啡放在沈清越微凉的手心里。指尖擦过对方手背肌肤,触感微凉虚弱。
沈清越没有立刻喝。只是握着咖啡,感受着杯壁传来的烫手温度。纸杯在她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显得突兀。她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所有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越微微抬起纸杯,凑近唇边,极其轻微地抿了一小口。
然后,温念初听见一个很轻、很淡,几乎要消散的声音:
“有点甜。”
三个字。
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拂过冰面。
温念初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越。对方依旧垂着眼睑,仿佛刚才只是幻听。
可温念初知道,她听见了!不是拒绝!是“有点甜”!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心口的冰冷堤坝!她傻傻站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极其明亮、带着傻气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清越。
沈清越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握着咖啡,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微微侧身,让开一点位置。
温念初立刻像只得到赦免令的小鹿,飞快挤了进去。她进去后,局促地站在门边,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个“天才领地”。巨大的工作台凌乱不堪。房间一角,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白色防尘布的东西占据显著位置——《孤鸿》舞台模型的新生,《未烬》。
沈清越没有理会温念初的局促,端着咖啡走到工作台旁坐下,受伤左臂搁在桌沿,右手拿起绘图笔,目光投向复杂结构图。
温念初轻手轻脚走到工作台另一端最远的角落,将帆布包轻轻放在空工具箱上。“学姐…药…我放这里了…你…你记得用……”声音细若蚊蚋。
沈清越握着绘图笔的指尖微顿,目光依旧在图纸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温念初得到回应,不安稍平。她不想立刻离开,目光落在被防尘布覆盖的巨大模型上。她踮着脚挪过去。防尘布一角掀起,露出里面精密的木质结构和抽象白色几何体轮廓。敬畏和更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带着震动感的手机蜂鸣声响起。
来自沈清越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在昏暗的模型室里显得刺眼。
温念初下意识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本市。
沈清越握着绘图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节瞬间泛白!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眼,在看到那个号码的瞬间,瞳孔急剧收缩!一种温念初从未见过的、极其冰冷的、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暗流猛地翻涌上来!眼神锐利如刀!
她几乎立刻按下了拒接键!动作快得带风!
然而,蜂鸣声刚被掐断,下一秒,手机屏幕再次疯狂亮起!同一个号码!不依不饶!
沈清越的脸色在屏幕幽光映照下白得像纸。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踉跄了一下,右手死死撑住桌面才稳住。她看也没看温念初,抓起手机,脚步踉跄却迅速地朝着模型室最里面的小工具间走去,“砰”地关上了门!
温念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僵在原地。沈清越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冰冷、锐利,带着近乎实质性的恐惧和厌恶,深深扎进她的记忆。那个号码……是谁?
工具间的门不隔音。温念初屏住呼吸,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沈清越极力压低的、带着压抑怒意的声音。
“……我说过,别打这个电话!” 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
“时间还没到!” 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强行压低,像困兽压抑的嘶吼。
“……”
“我会想办法!别动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狠厉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然后,长久的沉默。手机被狠狠砸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以及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痛楚和愤怒的吸气声。
温念初的心脏狂跳,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听不懂具体,但那压抑的绝望和恐惧却如同实质寒流弥漫。那个“他”是谁?“别动他”?威胁?她无法想象,像沈清越这样的人,会被什么如此胁迫!
工具间的门猛地被拉开。
沈清越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惨白,嘴唇紧抿成毫无血色的直线,眼底残留着尚未褪尽的猩红血丝和冰冷的戾气,如同刚经历无声厮杀。她看也没看温念初,径直走向工作台,抓起桌上那杯早已冷掉的速溶咖啡,仰起头,近乎粗暴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带着廉价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喉结剧烈滚动。放下纸杯时,杯壁被她捏得微微变形。
“你还不走?”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粝石面,带着拒人千里的疲惫和冰冷的驱逐。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
温念初被这冰冷的声音刺得一哆嗦。刚才咖啡带来的暖意瞬间消散。巨大的恐惧和不安攫住了她。但这一次,恐惧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沈清越!她看着沈清越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紧握的拳头,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极度危险的气息……她心疼得要命!她不能走!她得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学姐!”温念初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急切地问,“刚才……刚才的电话……是谁?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去找老师!或者……或者报警!” 她语速飞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焦急,像一头想要保护同伴却不知从何下口的小兽。
沈清越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霍然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眼死死地盯住温念初,里面的冰冷戾气如同实质的刀刃,瞬间刺穿了温念初的勇气!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怒意,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焦灼!
“帮我?”沈清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近乎失控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温念初,你以为你是谁?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的压迫感让温念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听到没有?忘掉你刚才听到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提!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威胁,仿佛温念初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温念初的脸色瞬间煞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毫不留情的斥责砸懵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巨大的委屈和被误解的痛楚涌上心头。她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同情,是担心,是真心想帮她!可看着沈清越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慌和决绝,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现在,立刻,出去!”沈清越指着门口,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别再出现在这里!别再管我的事!”
驱逐令如同冰冷的鞭子抽下。温念初浑身发抖,眼泪终于滚落。她看着沈清越苍白脸上那近乎狰狞的冰冷,看着她微微发抖却强撑的身体……她明白了。沈清越在害怕。那通电话,那个“他”,是沈清越拼死也要掩盖和保护的东西。她的驱逐,她的冷酷,不是针对她温念初,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玉石俱焚般的自我保护,一种将所有人推开、独自坠入深渊的姿态。
这份认知,比单纯的斥责更让温念初心如刀绞。
“我……我走……”温念初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溢出,胡乱地抓起自己的帆布包(药依旧没拿),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拉开门冲进冰冷的走廊,反手带上了门。
“砰。”
门关上的轻响,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温念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泪水汹涌而下。不是因为被骂的委屈,而是因为沈清越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慌!那冰冷的驱逐背后,是她独自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那个“信诚”,那个“他”,到底是什么?能把骄傲如月的沈清越逼到这种境地?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算了!沈清越推开她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保护那个“他”?无论是哪种,她都绝不能坐视不理!被赶走的羞愤瞬间被更强烈的担忧和决心取代。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要知道真相!她要找到能帮沈清越的办法!**但沈清越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枷锁——“忘掉”、“别提”、“否则……”——让她明白,莽撞的探寻和求助,不仅帮不了忙,反而可能将沈清越推向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牵连无辜!她必须更谨慎!**
这个念头让她强行压下立刻冲回去或四处打听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了建筑系馆外沉沉的夜色中。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和难以抑制的担忧,朝着教师住宅区的方向快步走去。
***
教师住宅区位于校园西侧,环境清幽。沈教授家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带着一个小小的院落。此刻,小楼里一片漆黑,只有二楼一个房间的窗户,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像是台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大半。
温念初躲在小楼对面一棵巨大的香樟树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初夏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焦灼。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守在这里,仿佛离得近一点,就能分担一丝沈清越肩上的沉重。她紧紧盯着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寂静得可怕。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极度不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随即熄灭。温念初的神经瞬间绷紧!她猛地缩紧身体,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树影的黑暗里,屏住呼吸望去。
只见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沈家小院斜对面的路边阴影里停下。车门没有立刻打开。
温念初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是“信诚”的人!他们竟然追到了家里!他们要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报警?沈清越的警告言犹在耳!而且,她没有任何证据!她该怎么办?冲进去?无异于以卵击石!就在她心急如焚、浑身冰冷颤抖之际,沈家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是沈清越。
她换下了沾着泥污的衣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和深色长裤,乌黑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辆黑色面包车。
温念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喊,想冲出去拉住她!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清越走到面包车前。
面包车的副驾驶车窗无声地降下一条缝隙。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人脸,只能看到一点猩红的烟头明灭。
沈清越停在车窗外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她微微抬起下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东西准备好了。明天上午九点,老地方。”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车窗缝隙,“在那之前,离这里远点。再敢靠近一步,” 她的声音陡然淬上寒冰,“你们想要的,连同我这条命,一起化为灰烬。我说到做到。”
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虚张声势的威胁,只有平静叙述下玉石俱焚的凛冽寒意。那是一种用自身存在作为最后筹码的终极警告。
车窗缝隙里,猩红的烟头似乎停顿了一下。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粗嘎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沈小姐是爽快人。行,就再等一晚。记住,别耍花样。” 话音刚落,车窗迅速升起,黑色面包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启动,迅速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直到面包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沈清越那挺直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一只手死死地撑住了旁边的院墙,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耗尽了所有力气。
温念初躲在树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到了沈清越强撑的脊梁下那瞬间泄露的脆弱,更听懂了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何等惨烈的决心——她是在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作为最后的屏障,守护着身后的家,守护着那个“他”!
沈清越在院墙边靠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她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转过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小院周围浓重的夜色。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温念初藏身的那棵巨大香樟树的方向。
温念初瞬间僵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被发现了吗?
沈清越的目光在那片深沉的树影里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确认?她似乎确认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了小院,轻轻关上了门。
温念初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浑身脱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沈清越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那不仅仅是在警告她离开,更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安全地“躲”在那里!她在用她的方式确认,自己没有被那群恶魔发现!
这个认知,让温念初心中的酸涩和担忧瞬间达到了顶点。学姐……她到底在独自承受着什么?那个“明天上午九点,老地方”……她要去做什么?交出什么东西?那会安全吗?
她不能走!她必须守在这里!至少,要守过今晚!要确认沈清越平安无事!
***
时间在温念初焦灼的守望中流逝。夜色渐深,沈家小楼彻底陷入黑暗。温念初蜷缩在树影里,初夏的夜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带来阵阵寒意,却远不及她心头的冰冷。她不敢合眼,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窗,仿佛那是连接着沈清越安危的唯一通道。
后半夜,天空开始飘起细密冰冷的雨丝。温念初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树冠的庇护下。雨水顺着树叶的脉络滴落,打湿她的头发和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她咬紧牙关,身体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紧张而微微发抖,但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栋小楼。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泛起了灰白,雨势却陡然增大,从细密的雨丝变成了倾盆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就在这时,沈家小院的门再次被推开!
沈清越搀扶着沈教授走了出来!沈教授脸色灰败,脚步虚浮,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全靠沈清越支撑着。沈清越换了一身更厚实些的深色外套,但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眼神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一手撑着伞,大部分伞面都倾斜向父亲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另一只手紧紧搀扶着父亲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们步履沉重地走向停在院门口的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轿车。沈清越打开副驾驶车门,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扶进去坐好,替他系上安全带。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和疲惫。关上车门后,她绕到驾驶座一侧,拉开车门,却没有立刻坐进去。
她撑着伞,站在滂沱的暴雨中,微微侧过身。她的目光,再次精准地、无声地投向了温念初藏身的那棵巨大香樟树的方向!
隔着密集的雨帘和白茫茫的水汽,温念初看不清沈清越脸上的具体表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疲惫,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像即将踏上不归路的战士最后的回眸。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声的告别,和一种更深沉的……托付?
仿佛在说:看到你了。躲好。别跟来。忘掉一切。
温念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从树影里探出半个身子,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想喊,想冲过去拉住她,想问她要去哪里!想告诉她不要一个人去面对!可是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恐惧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沈清越的目光在她探出身形的瞬间,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即,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的、最后的拒绝手势。然后,她不再停留,决然地转身,坐进驾驶座,“砰”地关上了车门。
引擎发动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吞没。黑色的轿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很快便驶入了茫茫的雨幕之中,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温念初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泥泞的树根旁。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流下,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绝望和无力感冻结的荒原。
她看到了!她什么都看到了!沈清越那苍白麻木的脸,沈教授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无声的告别,那决绝的摇头!他们要去“老地方”!去面对那群恶魔!交出那个能换来短暂喘息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安全吗?
沈清越推开她,用最冰冷的方式警告她,甚至用眼神驱赶她,就是为了让她像现在这样,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树后,眼睁睁看着她独自走向深渊吗?!
“不……不是这样的……”温念初在暴雨中喃喃自语,牙齿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咯咯打颤。她猛地抬起头,被雨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轿车消失的方向,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悲伤,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沈清越想保护她?想让她置身事外?想让她“忘掉”?
**她偏不!**
她忘不掉那通电话里的绝望嘶吼!忘不掉沈清越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忘不掉“信诚”这个名字带来的刺骨寒意!更忘不掉沈清越最后那个决绝回眸下的沉重与托付!
被推开的距离,不仅没有冷却她的关切,反而在她心底烧起了一把更旺、更执拗的火!她不能冲进雨幕去追那辆车,那只会让情况更糟。但她也绝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她要知道沈清越去了哪里!她要确认她是否平安!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那道决然推开她的孤光!
温念初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眼神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异常清亮和坚定。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家空寂的小楼,然后转过身,不再犹豫,顶着倾盆暴雨,朝着与轿车消失方向相反的一条小路——通往建筑系馆的方向——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跑去。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但温念初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模型室!那个被沈清越视为生命的《未烬》!那里或许有线索!那里是她唯一能靠近、能理解沈清越的地方!她要去那里!她要找到一丝光亮,哪怕只是微弱的星火,来对抗这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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