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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澜山往事
首都国际机场。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星河。
飞机落地滑行停稳,已是晚上十点过半。
深秋的风卷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寒意,在机场宽敞明亮的大厅里穿梭。
广播里不断播报着航班信息,中英文交替,声音在这座永不疲倦的空港回荡。即便已至深夜,人潮依旧涌动不息,灯火亮如白昼,不见半分倦意。
走出航站楼的自动感应门,成片的路灯将两道并排的影子拉得很长。
“现在住哪?”男人嗓音低沉,带着刚下飞机的微哑,侧头问她。
沈轻舟脚步微顿,她原本打算直接打车,但想到他既答应了周奶奶送自己……
省一笔打车费也好,不坐白不坐。
“青石巷,16号院。”她报出地址,声音没什么起伏。
四九城的深秋寒意更甚S市,她上飞机前只穿了件焦糖色薄毛衣和九分牛仔裤,厚外套随意塞在行李箱深处。
感应门“唰”地开启,晚风裹挟着刺骨的凉意,直往她裸露的脖颈里钻,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几乎是同时,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梵香的碳黑色风衣,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暖意,落在了她单薄的肩上,瞬间隔绝了寒意。
“晚上凉,别又感冒了。”顾云深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像命令,又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他伸手拢了拢披在她肩上的宽大风衣,修长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颈侧皮肤,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抬眸,皮笑肉不笑:“谢谢云深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顾云深左手推着她的行李箱,空出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拉过她冷玉般的手。
原本舒展的眉梢微蹙了一下,仿佛不满于她指尖的冰凉,随即恢复如常。这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中间那空白的、彼此缺席的七年从未存在过。
沈轻舟的身体瞬间僵住,指尖用力想抽回,却被他稳稳握住,纹丝不动。
沈轻舟:“……”
顾总,您这耍流氓倒是理直气壮啊?
男人的大掌像个小暖炉,热度源源不断地熨帖着她冰凉的手,那层粗糙的茧子此刻在她柔嫩的指腹上轻轻摩挲,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占有意味和无声的宣告。
行,拉就拉吧。
今天拉了明天那就不许拉了哦。四九城这么大,还能天天撞见不成?
她索性放弃挣扎,任由他牵着,目光固执地投向远处停车场的方向,只盼着快点走到那辆迈巴赫旁边,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暖手”服务。
-
限量版迈巴赫平稳地驶入四九城浓稠的夜色。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寒意,也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弥漫着清冽梵香和他身上独特气息的狭小空间,这气息如同无形的网,无声地包裹着她。
沈轻舟偏头看着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霓虹勾勒出城市的骨骼,刻意忽略身边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顾云深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修长有力,腕间那抹褪色的藏青绳结在幽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沈轻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沉默在车厢里肆意蔓延,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气氛凝滞,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青石巷……”顾云深低沉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似乎专注于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语气平淡,“地段不错,闹中取静。”
沈轻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微怔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嗯……朋友借住的房子,暂时落脚。”
她不想过多解释关于导师舒韫的事情,尤其不想在他面前提及任何可能被深挖的私人关系。
“朋友?”
顾云深侧目,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看来交情匪浅。”
语气听不出喜怒,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轻舟的心微微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
他这话什么意思?
是试探她的人际圈?还是……对这位“朋友”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关注?
她不想深究,更不想透露舒韫的信息,只能保持沉默,目光更加固执地锁在窗外流动的、模糊的光影上,仿佛那里藏着答案。
顾云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以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沈轻舟能清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侧脸上的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她不愿回应、也无法回应的复杂情绪,像芒刺在背。
她干脆闭上眼,假装入睡。
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那缕缕梵香固执地缠绕着她的感官,他刚才那句关于“朋友”的、看似随意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刻意维持平静的心湖,悄然泛起了涟漪。
-
霜降后的第七日,夜露深重。青石巷的薄雾还赖着不肯走,巷口那株百年银杏早已被秋霜染得焦黄,铺满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风掠过灰瓦檐角,悬在16号院门楣上的小小铜铃发出细碎清响,“叮铃——”,惊飞了门墩石兽上打盹的灰鸽。
16号院是沈轻舟本科兼研究生导师舒韫教授借给她暂住的。
舒教授一句“帮我看家护院,省得房子空着没人气”,轻描淡写地堵死了她所有婉拒的理由。
沈轻舟不好意思白住,每月按市场价偷偷往舒韫账户打钱,前阵子被发现,钱被原封不动退回,还被舒韫“勒令”不许再打。
除去这笔“省下”的房租,她每个月还要雷打不动地往四九城沈家打一笔数目不小的“赡养费”。
沈家养了她两年,大学的费用她也要一并还清,分文不欠。若非本科和研究生期间奖学金、竞赛奖金拿得勤快,加上医院的一点补贴,就凭刚入职那点微薄工资,怕是连基本开销都难以为继,遑论这笔额外的“债务”。
在她心中,导师舒韫是行走的标杆:烟灰色羊绒衫外罩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银质的听诊器链在胸前利落而优雅,鬓角几缕银丝随意别在耳后,干练中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专业、独立,受人敬重。
沈轻舟的目标,就是成为那样的人——独立、强大,能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活得坦荡磊落,无愧于心。
迈巴赫稳稳停在16号院古朴的紫楠木门前,轮胎压过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车子刚停稳,沈轻舟立刻解开安全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迫切,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推开车门,晚风裹挟着湿冷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
顾云深已从后备箱取出了她的行李箱,稳稳放在门边的青石板上。
“云深哥,”沈轻舟接过行李箱拉杆,声音带着一丝刚在车上假寐过的慵懒绻意。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从S市送到四九城家门口,您这任务完成得堪称完美,周奶奶那儿绝对可以交差了。”
她微微颔首,“时候不早,我就不留您喝茶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
一番话,理由充分,谢辞到位,姿态得体,完美地堵死了对方任何想借机留下或再续话头的可能。
她转身,伸手就要去推那扇厚重的、散发着木质清香的紫楠木院门。
“粥粥。”顾云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瞬间穿透夜风,把她钉在原地。
她握着冰凉门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没有回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大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看来哥哥如今在粥粥这儿,是半分面子也不值了。”
夜风将他低沉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她耳膜上。
沈轻舟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和委屈几乎要破土而出。
她转过身,“顾总说笑了。”
“您是贵人,日理万机,我这陋室寒舍,一杯粗茶,怕是不合您的口味。”
顾云深看着她这副刻意竖起尖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模样,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向前一步,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压迫感,将他身上清冽的梵香和夜风的寒意一同强势地压向她。
“我的正事……”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光洁的额发。
“现在,就是看着你安全进门。”
沈轻舟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是狼狈地往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贴上冰冷坚硬的院门木板,凉意透过薄薄的毛衣渗入肌肤。
“看完了,”她抬起下巴,迎上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我很安全。顾总,请回吧。”
说完,不再给他任何开口或反应的机会,利落地转身,用力推开沉重的院门,拉着行李箱几乎是闪身而入。
“砰——咔哒!”
沉重的紫楠木门在她身后迅速合拢,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门栓落下的清脆“咔哒”声。
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男人,隔绝了他身上令人心乱的梵香,隔绝了他所有深沉难辨的目光和气息。
快走,不送。
-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角落里秋虫的微弱鸣叫。
沈轻舟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惊觉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多响,像要撞出胸膛,手心也沁出了一层湿冷的薄汗,夜风吹过,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七年了,沈轻舟,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在他面前,所有的冷静自持都像纸糊的堡垒,一戳就破。
洗漱收拾停当,窗外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如同泼洒的浓墨。时钟指针悄悄滑向凌晨十二点,万籁俱寂。
梳妆台上的手机突然震了震,屏幕亮起,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云小哼:【阿粥!粥粥!沈小舟!呼叫呼叫!平安降落到四九城没?回到你的小窝了吧?[探头探脑.jpg]】
云小哼:【对了对了!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你家隔壁那位神仙,也回S市了,你俩……撞上了没???[激动搓手手]】
云小哼:【话说你俩都这么久没见了啊,沧海桑田有没有,有没有发生点什么不可告人的……咳咳,我是说感人的重逢戏码?快说快说,我瓜子饮料都备好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gif]】
沈轻舟坐在梳妆台前,暖黄的灯光映着她素净的脸,指腹蘸着微凉的护肤水,心不在焉地轻拍脸颊。
刚洗过的长发还带着潮气,松松披散在肩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被她抬手随意别到小巧的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颈侧细腻的皮肤。
指尖划过微凉的脸颊,镜面上又弹出一串新消息的提示框。
云小哼:【话说回来,你家四哥哥是不是又帅得惨绝人寰、人神共愤了?[流口水] 】
云小哼:【啧,想想当年他高中,隔着英才那么远,都要雷打不动地每天过来接你放学,连带着我们全校女生都能跟着天天养眼,简直是移动的福利!】
云小哼:【唉,可惜啊,顾大帅哥回了四九城,我们这些凡夫俗女就彻底没眼福咯~[叹气.jpg][心痛到无法呼吸]】
记性不好?
呵。
云小哼同学,你这“关心”的外衣下,裹着的分明是颗熊熊燃烧、亟待投喂的八卦之心啊!
还装!
沈轻舟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快速敲击,决定秋后算账:【你早就知道?你故意不告诉我。】
云小哼秒回,文字里透着心虚和撒娇:【诶呀呀~我的好粥粥!冤枉啊大人!天地良心!真不是故意!是没!来!得!及!嘛![对手指][委屈巴巴掉金豆豆.jpg]】
后面还跟了一长串撒娇卖萌、求原谅的表情包。
那点被顾云深搅得七零八落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复,又被云蘅这活宝一闹,沈轻舟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将身子重重陷进柔软的大床里,被褥的暖意包裹上来,困意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的意识。
算了,放过她吧,跟这丫头计较,能气死自己。
【安全到家。睡觉,明早早班,安。】她发送完,附赠一个[猫猫裹紧小被子晚安]的表情包。
——沈小舟!你一点都不可爱!把少女仅有的八卦乐趣都扼杀在摇篮里了!
云蘅的哀嚎仿佛隔着屏幕都能震得手机嗡嗡响。
沈轻舟把手机调成静音,搁在床头柜上,缩进暖融融的被窝里。棉被上残留着阳光晒过的、令人安心的淡香,温柔地包裹着她渐渐松弛下来的身体。
不自觉想起澜山悦。
那年她才十岁,总爱抱着那只毛茸茸、洗得发白的兔子玩偶,蹑手蹑脚地溜进顾云深的房间。
他书桌上的那盏绿色玻璃罩台灯总是亮到很晚,暖黄的光晕在他清俊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轮廓。
钢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混着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成了她童年记忆里最安稳、最踏实的催眠曲。
有次她趴在床上睡着了,半夜被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吓得浑身冷汗,迷迷糊糊中摸到他垂在床边的手,冰凉的小手就那么紧紧地攥着他温热的手指不放。
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醒来,才发现他就那样僵硬地靠在床边,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坐了一夜,指腹还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叩门,又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沈轻舟猛地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进柔软蓬松的枕芯里,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要将那些不受控制涌出的画面狠狠摁回去。
别想。
那些都是即将彻底尘封、不该也不能再翻动的回忆。
它们属于过去,而过去,早已回不去了。
-
巷子深处,迈巴赫静静停泊在路灯晕染出的光晕下。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冷光,映着顾云深轮廓分明的侧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点开了那个顶着慵懒小猫头像的对话框。
指尖停顿片刻,又滑进了她的朋友圈界面。
她的朋友圈更新极少,一片沉寂,如同主人刻意维持的低调。只有零星几条转发的、晦涩难懂的医学前沿文章链接,以及一条几个月前研究生毕业时发的九宫格照片。
顾云深点开那条,指尖缓缓划过一张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宽大的黑色硕士服,戴着方正的学位帽,站在庄严肃穆的图书馆大理石台阶前。
阳光慷慨地洒在女孩青春洋溢的脸上,她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是记忆中的、毫无阴霾遮挡的纯粹明媚,与此刻那个浑身带刺、眼神疏离淡漠的沈医生,判若两人。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那笑容刻进眼底。
长按。
将这几张洋溢着喜悦的照片,与他手机加密相册里早已存着的、不知从什么渠道得来的、角度类似的偷拍照又保存了一份。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习惯,仿佛重复了千百遍的本能。
指尖在空白的对话框停留片刻,他输入:【晚安】
消息发出没多久,对话框顶端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快,弹出新的回复。
皮蛋瘦肉粥:【今天谢谢云深哥了,麻烦您了,有机会我请您吃饭。】
皮蛋瘦肉粥:【晚安。】
顾云深的目光冷冷扫过屏幕上那几个字——“您”、“谢谢”、“云深哥”、“麻烦”、“请吃饭”。
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冰冷、锐利、带着刻意的距离感,精准无比地往他心窝子上扎。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长指一划,径直选择了忽略这条回复,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车厢内响起一声极低、极沉的冷哼,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凛冽的寒意。
小狐狸……
这么久不见,这伤人不见血的本事,倒是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尤其是知道怎么伤他……最痛。
昏黄的路灯光透过车窗斜切进来,在他清俊却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摇曳不定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心海。
他半阖着眼,靠在质感细腻的真皮椅背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织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
那里面有不舍,有方才在院门口被那扇门隔绝的、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刻意疏离划出的、细微却清晰的怅然和……痛楚。
腕表上的分针无声地滑过半个圆,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巷子里只剩下风声呜咽和落叶被碾碎的叹息,像是在为这场无言的僵持伴奏。
许久,久到仿佛凝固的时光开始重新流动,他才缓缓睁开眼,引擎再次启动时声音很轻。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融入无边夜色的浓墨,悄无声息地滑出幽深寂静的青石巷,只留下轮胎碾过满地枯黄落叶的、沙沙的余音,在空荡蜿蜒的巷弄里,轻轻回荡,久久不散,最终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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