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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
啪——
有水滴在尤嫒额头,滑过脸颊,在下巴上挂了几秒钟后,颤颤巍巍落在两脚之间的一颗破桑葚果子上。
抬头看,下雨了。
啪嗒,啪嗒,很快雨点就从绿豆变成了花生大小。
街上行人抱头奔跑,面前路过骑三轮车的大婶骂了嘴不准的天气预报,手腕猛地一转将油门拧到最大,“日”一声驶出去好远。所有人急匆匆往家赶,都不想淋成落汤鸡。
除了尤嫒。
她愿意淋雨。
二姨的杂货店就在街斜对面,她以为尤嫒跟尤振江吃香喝辣去了,而尤振江以为尤嫒回杂货店享福了。尤振江是她爸,这会儿大概走到十字路口了,即将负债出户,别说伞,脚上穿的袜子都南北通风。
“唉。”尤嫒双手托着脑袋,往桑葚树下挪了挪。
她想不明白,大人们好奇怪哦。
二姨天天在她面前说她爸不是个东西,掰着手指头数他做过的缺德事,让她离他远点,可当尤嫒拒绝跟他逛超市,她却痛心疾首:“你这小孩,他可是你爸啊!”
尤振江也是,上一秒苦着脸说这可能是我们父女最后一次一起逛超市了,想买什么爸都给你买,尤嫒不情愿,他弓着背走了,被二姨教育后她立马追出去,喊:“爸!爸!我跟你去超市!”他却不回头看看她,只摆摆手,没再说一句话便走了。
尤嫒伸手接雨,看雨在掌心开花。
好像也正常,天气说变就变,何况大人呢。
不过他们到底想她怎么做?也当个两面三刀的小孩吗?
尤嫒在脑海里演习,如果时间倒退,刚刚的情景重来一次,她要怎么做才能起码讨好一方,让自己不至于落到蹲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淋雨的下场。
想想啊,想想……
嘿!有了!还真给她想到了,可以这样啊——哎,什么来着?雨停了?
雨没停,是有人在她头顶撑了把黑伞,将风雨隔绝开。
尤嫒撩起眼皮,看见个瘦弱苍白的小孩,乍一看甚至分辨不出性别。不过她对他有印象,家门口远远见过几次,别的小孩给他起外号叫“哑巴怪胎”,因为他不说话,也不跟大家一起玩。
男孩垂眼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
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瞪了一分钟。
尤嫒忽然有个念头,想让他开口说话。
于是她往旁边挪,离开伞的遮盖范围。
她移,伞移。
往左、往右,往右、往左,伞都如影随形。
他只动手,脚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看衣服裤子就要全淋湿了。
尤嫒噌一下站起来,握住伞柄,拉住他的手把他拽进来:“你在干嘛?”
他不说话。
“我见过你,你是不是也见过我?你想给我打伞对吗?”
他把脸转向一旁,耳朵对着她。
害羞吗?耳朵有点红。
尤嫒歪头追过去,强行挤进他的视线,挤眉弄眼地说:“哦我知道了,是我长得太漂亮了,你不好意思跟我说话,对不对?”
“……”
“呕。这你都能忍啊,还是不是小孩了。”尤嫒把伞塞回他手里,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尤嫒佯装要走,手被拉住,她回头,撞进一双黑亮执拗的眼睛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送我伞么?说出来,说出来我才知道呀。”尤嫒不放弃,细声细语地哄他回答自己。
他还是沉默不语,握着伞柄的手朝前一递,朝她点头。他点头的动作用力了些,比之前只动手不动腿给她撑伞的动作多了份郑重的意味,尤嫒没看懂,只知道他还是不肯说话。
她有些挫败,把他的手推回去:“谢谢。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不需要打伞,你自己用吧。”
男孩微微低下头。
尤嫒以为他听进去了,转身想走,结果他突然把伞塞她怀里,一声不吭就跑开了。
“喂!”
他不光跑得快,还很机灵,拐进巷子就看不到人了。
尤嫒没追,打量起这把伞。
这把伞不大,估计是专门给小孩用的,伞柄底部有个方便手拎的绳圈,反正她也不想打伞,索性把伞倒过来,绳圈套在食指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悠。
伞布是疏水材料,雨点落到上面像在玩盆形的蹦蹦床,弹起来跳两下,然后圆溜溜地滑下去,汇流到底部。
水积了有一小捧,尤嫒蹲着把手指放进去搅和玩,玩得无聊了又站起来,捏住伞柄底部,像玩陀螺一样旋,转的时候一些附着的水滴飞溅出去,甩了尤嫒一脸。
“咦。”尤嫒囫囵抹了把脸,眼睫毛上沾了水珠,用力一闭眼流下了两行清水。
看不见时听力就会放大,尤嫒听见车轮胎在潮湿的路面行驶的声音,物体扑通掉进水里的声音,还有逐渐向她靠近的脚步声和弯腰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捉住你了!”尤嫒睁开眼,笑得狡黠,“手帕,你以为我哭了?”
果然是那个男孩,他又回来了,手里攥着手帕像是想给她擦脸。
他依旧沉默,不过尤嫒不在意了。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显得五官很大,她随意拨开刘海,拎着绳圈把伞拽起来:“你的伞不错,可以接水,你看——哎,掉进去一个桑葚!”
男孩低头看,浅浅的水洼里真躺了一颗饱满的桑葚果子,表面还有小小的气泡哩。
尤嫒惊喜地捏起那颗桑葚,在水里涮两下,直接扔进嘴里。
“脏!”男孩情急之下竟然蹦出来一个字,不过没拦住尤嫒。
尤嫒咂摸咂摸嘴,桑葚汁水轻而易举地在嘴里爆开,染紫了牙齿和舌头,她睁大眼:“你说话了!”
这可比吃到香甜的桑葚果子还叫她开心。
男孩嘴巴抿得泛白,抬头看看长得奇形怪状的桑葚树,又看看一旁的垃圾堆,那纠结的表情仿佛说了一千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你觉得脏是不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人都这么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所以不想吃亏就得吃不干净的东西。”
男孩眉心紧拧,能看出他真的在很费劲地尝试理解这番话。
尤嫒拍拍他的肩膀,老成地安慰道:“没关系,听不懂就对了,很多大人说的话我也不明白,你按照他们说的做就行,明不明白不重要的。”
男孩小幅度地点头,听话地不去深想她那些没逻辑的言语。
尤嫒眼中流露出欣慰,对他很满意。
雨没有停,但下得缓了,像狗尾巴草那样毛毛的。
尤嫒把伞里的水倒掉,望着墙上的桑葚树:“你想吃桑葚吗,可甜了。我爬上去晃树枝,你就这样拿着伞在下面接,行不?”
男孩不想吃,但他知道尤嫒想吃,因为她嘴角挂了滴紫色的口水。
他从她手里接过伞,老老实实站在她指定的位置。
垃圾堆后面是一堵墙,墙体有点破损,桑葚树根长在墙后的肥土里,生长时枝干穿过墙上的洞长到了正面,看起来就像长在墙上一样。
尤嫒长得瘦,但爬上爬下惯了,小身板敏捷有劲,三两下就踩着墙扒上了树干。她惦记这颗歪脖子桑葚树很久了,每天上下学都多看好几眼,今天可算找到机会了。
果实长在树上,顶多表面沾些灰,一场雨下过,洗得干干净净,每颗桑葚都饱满泛着光泽。
尤嫒咽下口水,左脚踩住裸露的墙砖,一手撑墙,一手捉住树干,深呼吸做好准备,兴奋地朝下喊:“嘿,我要晃啦,你小心点接,别砸到身上了。”
男孩攥紧伞柄,严阵以待地注视着尤嫒。
尤嫒心里默数三个数,同时想象着手臂上上下下顺着劲摇晃树干的动作在心里排练,她不想太野蛮扯伤了这棵树。
“下雨喽!”尤嫒笑着喊。
树上树下,紫色的桑葚雨在雨中坠落。
“超好吃,你真的不尝一个?”一个接一个的桑葚被尤嫒往嘴里塞,她的表情幸福得有些夸张。
男孩抱着充当碗的伞,抿嘴气鼓。
尤嫒吃完手里的桑葚,露出个自以为甜美友好的笑容,赔罪道:“怪我没控制好力道,我也没想到会一下子掉那么多嘛,砸了你一脑袋真不好意思,我后面就转用手摘了嘛,你看我的手都变紫了。”
然而这个笑容跟甜美友好一点不沾边,乌紫的嘴唇,乌紫的牙齿,牙缝里还流淌着紫红色的汁水……
男孩顶着“万紫千红”的脑门幽怨地盯了她一眼,头转到一边,手默默递过去盛着桑葚的伞。
尤嫒对自己的“血盆大口”一无所知,还以为笑得不够更用力地咧开嘴角,“别生气啦,剩下的桑葚都给你带回去吃好不好?”
恰巧一滴挂在男孩发梢的雨水终于不堪重负地掉下来,透明的液体慢慢被侵染成紫红色,从额头流到鼻梁,画面诡异又惊悚。
尤嫒忍笑忍得肩膀发抖,指着那道痕迹说:“你吃过红苋菜么,它俩有一点像。”
男孩嘴巴一瘪,委屈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
“哎别别别……”尤嫒慌了,连忙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脸,“我给你擦擦,你可千万别哭。”
走了一路,哄了一路,到家门口时尤嫒蹲下来仔细看他表情,好嘛,又恢复了扑克脸。
他确实有点特别。
但不是怪胎。
尤嫒指指马路右边的大红门,放柔声音:“我到家啦。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吴。”他小声地说。
“口天吴?这是你的姓,那名儿呢?”没想到他会回答自己,尤嫒惊喜地追问。
这次他半天都不再开口。
“好吧,知道姓也行。”尤嫒念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又念他的姓,发现了奥妙之处,“哎你看,咱俩一个‘有’,一个‘无’,还挺有缘的呢!”
“可光知道姓,我也不好喊你啊。要不我给你起个小名儿?你个头小小的,话少得像张白纸,就叫你……吴小白?怎么样?”
尤嫒将这个名字反复念,越念越满意。
吴小白缓缓抬眼,看向尤嫒亮晶晶的眼睛,轻轻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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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