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归家路
马车内,狄玉仪听见樊月瑶在同谁道别,随即便与车夫交代几句路线,请他务必跟紧、不要走散。马车继续往前,车轮转了几圈复又停下,她告诉狄玉仪,是在等待盘查。
狄玉仪应声,正要去寻包裹,发现南明早将所有文书都准备好。她便靠回车身,同南明说:“辛苦了。”
南明欲言又止,闷闷应一句“不辛苦”便出了马车。
不多时,有人同樊月瑶打招呼,似乎正是负责盘查的士兵。他随口同樊月瑶寒暄几句,紧跟着就调笑道:“这是接到樊大公子的小娘子了?”
“说什么呢!”南明愤怒的声音一时盖过车外喧嚣。
“去去去,好好干你的活!”樊月瑶出声警告,“小心我告你的状。”
士兵嘘她:“怪道!原不是你自己喊得最起劲?”
南明还欲斥责,狄玉仪出声将她喊回。瞧她实在气得不行,便笑问:“你也知道他们不过随口一说,何必生气?”
“可瞧他这模样,分明就是惯犯!樊家兄妹平日里——”南明迟疑片刻,仍是小声说完,“平日里估计也没少以此玩笑。”
狄玉仪轻声问她:“他们是否说错了?”
“自然错了。”南明坚持,“无论如何,郡主和那樊循之毕竟只是订亲,还未成婚便这样称呼,全然不合礼数。”
狄玉仪认同她的道理,“可是南明,我们已不在平康了,还要那么多礼数做什么呢?”
南明好似要哭了,“但您自己——”
“哎呦,这是做什么。”闭目养神的乳娘开口打断南明,朝她使了个眼色。
乳娘对狄玉仪说:“郡主此刻同她讲什么都是白费口舌,‘南明’回了南明,话都要讲不明白咯,哪还能听进旁人的劝说。”
“乳娘,您莫要取笑我。”南明将话和泪都收回去,闷闷盯着车帘,不再多说。
樊月瑶恰在这个当口为城门士兵的冒犯道歉,并向狄玉仪保证,往后必然不会再拿此事胡言乱语。仿似为了增加信服力,她的许诺一个接着一个,话密得狄玉仪没法打断。
她只能等樊月瑶说完,才回说无事。
狄玉仪从没听过谁这样讲话,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她从一连串的话里回过神来,尔后短暂失笑。
“郡主。”南明忽然喊她。
“嗯?”
南明认真看着狄玉仪,“郡主说得对,不要那么多礼数才好。”
狄玉仪听见乳娘在叹息,轻得如同自己短暂出现的笑,难以察觉。她微垂眼眸,低声应道:“嗯,这样很好。”
*
自入了城,三五不时便有人与樊月瑶攀谈。他们多会问及马车,车里坐着谁、又从哪里来,樊月瑶通常哼笑一声,只回应一句:“是我姊姊。”
仿佛车里坐着的是她亲姊姊。
有人被勾出好奇,一边问她“那你兄长还要不要了”,一边想见见她的新姊姊长什么模样。
前者,樊月瑶回答地相当干脆:“不要了,送你。”
后者同样干脆,只是她一反“大方”姿态,将车帘捂得严严实实,“去去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喧闹和大笑让狄玉仪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她隔着车帘与樊月瑶交谈:“月瑶必定交游广泛。”
“一般一般。”樊月瑶已没了最初的拘谨,“不过姊姊若想在南明吃好玩好,我还是能帮些小忙的。”
谦虚下藏着并不惹人厌的小小自得,狄玉仪答道:“那往后可要麻烦月瑶了,我对南明许多地方都很好奇。”
“尽管找我。”樊月瑶一口应下,又问:“对了,与姊姊同行的那位姊姊,何故唤作‘南明’?”
狄玉仪笑问:“听来是否有些别扭?”
“可不是么。”樊月瑶很夸张地应声,“姊姊在城门口喊完‘南明’,我险些以为你要接上一句‘可真不是个好地方’呢!”
“月瑶早就想问了吧?真是难为你忍了许久。”狄玉仪笑着促狭一句,解释道:“可惜我也只知道名字是母亲改的,她未曾告诉我缘由。”
狄玉仪试着猜测,“想来是太喜欢南明了。”
“原先我也听不习惯,母亲一喊‘南明’,我便兴冲冲问她:‘母亲母亲,我们要去南明了吗?’”狄玉仪讲到一半停下,许久都没再往后说下去。
樊月瑶问她“然后呢”,她才从回忆里抽身,答话时尚有些恍惚,“然后,往往还没等到回答,就看见南明闻声进屋。那段时日,南明平白受了我许多气。”
“原来如此,南明确然是处好地方。”狄玉仪并未替樊月瑶询问南明本人,樊月瑶也没有执着于此,只说:“往后我带姊姊四处逛过,你定然也会喜欢它的!”
“那便说好了。”
狄玉仪答完,忽见南明神色有异。她看向乳娘,乳娘轻叹不语,狄玉仪便知不好追问。
“是提到母亲伤心了吧。”她替南明找好理由,打算揭过不提。
可南明却兀自开口:“奴婢竟才知道,郡主不知晓奴婢身世。长公主自是因为心系南明,才给起奴婢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可不告诉郡主,大约、大约只是怕奴婢因过往伤怀。”
这过往让南明未语泪先流,“奴婢原是南明人氏,阿娘糟病身亡,家中、家中竟连一口棺材也不愿意打,想叫她横尸荒野!”
南明没有办法,只能外出找工,可她年幼力弱,无人肯雇。她阿娘根本等不得那许久,她将牙一咬,当即决定当街求善心人可怜,将她买回家去,好把阿娘安葬。
本已做好长跪几日的准备,可南明命好,竟连两刻钟都未跪足,便赶上了长公主与圣上的车驾——那时南明自然还不叫南明,也不知自己等来的人身份是何等显贵。
她只懵懵懂懂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满面皆是不忍和心疼,轻轻拂过南明摆在一旁的树皮,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轻唤南明的名字:“来儿,你叫来儿?多灵巧的名字,快别哭了。”
也不知怎的,南明一听见长公主的声音,便忍不住捧着她给的许多银钱哭诉起来:“不是的、不是的!阿爹说、他说叫这个名字能招来阿弟。”
幼时的南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得缓一会儿才能继续说下去:“现在还没、没招来阿弟,阿娘便死了,所以他不能给阿娘打棺材。”
长公主惊怒不已,当即要替她摘下这个荒唐的名字,“我听闻南明水土养人、四时宜居,是个好地方。你喜不喜欢这里?”
她抽抽嗒嗒的,虽不懂长公主因何而问,仍是乖巧答话:“喜欢的,这里有阿娘……虽然她不在了,但、但我还是喜欢的。”
“喜欢便好。”长公主替她理顺被泪水糊住的额发,问她:“那以后,你也叫‘南明’,好不好?”
她当然一口答应,长公主给的银钱多到不止能买棺材,还能买干净寿衣、买墓前贡品……又怎么会买不下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从“来儿”变作“南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长公主磕头。一下一下都砸在实处,血水与泪水混在一起,长公主不曾阻拦。
等南明磕完头后,长公主才说:“往后你的日子便会同南明的土地一样,丰润富足。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奴婢真的过得很好、很好。”讲完这段往昔,南明早已泣不成声。
狄玉仪撩开车帘,与樊月瑶攀谈之人啧啧感叹:“难怪你藏着不给人看呢。”
她对此充耳不闻,只专注数过车轮碾下的每一块砖石。
母亲正是在其中某块砖石上,发现了南明的身影。她的裙裾落在上面,沾染上南明的气息,这缕气息随她回到平康,叫她此后再也不能忘记南明。
心口似是有块同样厚重的石砖压下,压得狄玉仪胸闷不已。
她搁下帘布,想问许多话,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告诉南明:“在平康待得久了,我竟忘了提醒你,往后不用再自称奴婢。”
南明摇头,“这怎么能怪郡主。”
“那还能怪谁呢。”狄玉仪喃喃自语。
南明没听清楚,追问了一句。
狄玉仪揭过不提,“没什么,只是叫你改了称呼。皇上不在南明,再不会有人因此杖责你了。”
*
“马上到了!”引路的樊月瑶一时兴奋,直接掀起车帘,结果撞破满车沉闷。她顿时手足无措,看了一眼泪痕未干的南明,似乎明白过来,紧接着便开始道歉,“我不该问的。”
“月瑶这一路尽在道歉了。”狄玉仪轻拍她无意识紧攥窗沿的手,“南明知道你并非有意,不用自责。既顶着这个名字回到南明,早晚都会有人问的。”
樊月瑶还要再说,狄玉仪当做不知,疑道:“莫非月瑶并不是想邀我看看车外?”
樊月瑶摇头又点头。
狄玉仪笑道:“那你不让开我如何能看?”
她这才拽着缰绳往后退了稍许。
狄玉仪便往外看去。路旁仅有零星行人,房屋多是民居,少见商铺。行路颇久,不难猜出此处所在有些偏远,可奇怪的是,周遭人声不减反增。
她仔细辨别,才发现此起彼伏的,除“来了”二字再无其他。
马车拐了道弯,人声越发清晰响亮。狄玉仪循声望去,看见两座紧挨在一块儿的宅院,院前聚着一众人等,多为中年男女,个个翘首以盼。
“哎呀,真是没一点长辈样!”樊月瑶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
“大家都惦着你呢,才收到书信就数着日子在等。估计着今日该到了,原想一起迎你……”樊月瑶茫茫然找回腔调,话里带了庆幸,“还是娘亲想得周到,怕这样大的阵仗叫你紧张,好说歹说拦下了他们。”
马车才露了个影儿,便有人迫不及待赶来,三两下将其围拢。
狄玉仪赶忙让南明结了车钱——车夫颇用了些力气,才从人墙之中脱身。
自马车出来后,狄玉仪头都未抬,便听见有人夸赞:“真标致,不像敬春林能生出来的。”
“说你傻吧?那肯定是随了长公主啊!”
“诶,你说得对!个儿也高,这头发丝儿瞧着都比旁人更乌黑柔亮些。”
“……”
等狄玉仪下来,夸赞却迅速被埋怨盖了过去,“敬春林这杀千刀的,怎就好意思抛下妻女去死呢?你看看,长公主也跟着去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才及笄吧?往后日子多难熬啊。”
“当初是他非要离开萍水庄,说什么会把日子过好?呸!这也叫好!”
“……”
“快别提了!当着孩子的面,胡咧咧什么?”这是道清丽透亮的声音,看似没用几分力,却压过众人嘈杂,“怎么过、怎么过,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这么多人照顾不好一个半大孩子?”
她一出声,人群顷刻噤声。
眼前分了条道出来,一位盘着圆髻的妇人从道中来到狄玉仪面前。她看着狄玉仪,几次启唇都没能说出话来。
狄玉仪原想耐心等她开口,可妇人迟迟不语,周围人群似又有喧嚷的架势。
她直觉该趁此时机出声,否则下次开口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狄玉仪暂时顾不上旁的,先朝四周一一见礼,多谢他们挂念,再从数不清的问句里挑个能答的:“玉仪前头已过十七生辰。”
“父亲母亲骤然离世,玉仪悲痛不已,但往后仍有大把光景要过,怎好耽于哀伤?自当勤勉生活。”狄玉仪说着,恳切请求道:“只是难免要劳烦叔伯姨母们多关照了。”
才说完,就见面前妇人险些垂泪。她一扫方才的气势如虹,上前一步,低头握住狄玉仪双手,轻拍几下,柔声说:“这算什么麻烦。”
呼了几口气,她展颜问狄玉仪:“先去萍水庄看看?你母亲也在这生活过不短时候。”
狄玉仪颔首,被她牵着走在前头。
满肚子话的叔伯姨母们缀在后头,凡有张嘴出声的,尽数被牵着狄玉仪的妇人斥责数落,“急什么急,往后日子长着呢,先让玉仪回家看看!”
回家,又是回家。
樊月瑶也极其自然地同狄玉仪说过回家。
可没有了父母,又有哪里还能被称之为狄玉仪的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