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请为我折腰

作者:应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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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溪


      帐中昏暗。没有吃食,只有人在外敲开锁,从缝隙中丢入一只牛皮水囊。

      姬临溪起身夺过水囊,递到李芝兰唇边:“母亲!你还好么?”

      “我无事。”李夫人痛心一众护卫武女当场殒命,情绪万分低落,“只恨自己看错了人,一时不察落入圈套……”

      “郭子昂是你同阿父看着长大,哪里能够察觉。”临溪泪眼朦胧,“也怪我,非要同他相争触怒,府中诸位兄姊,实是受我连累。”

      “翩翩!”李芝兰死按她掌心,“不是你的错!我同你还有用处,才得以保住性命。子……郭颐隐藏埋伏至此,决计不会留着他们,分明是他犯下血债!”

      又紧紧皱眉:“你还未同我说,是如何发觉他不对?”

      “他亲自来时我就直觉不妙,只是一时说不上来。但见他葛衣后背湿黄,方察觉古怪。”临溪擦一擦额头汗意,语气恨恨,“郭颐官职乃凉州别驾,同父亲也不过拱手见礼,无需跪伏,是去哪里脏了衣衫?反倒在军中,对待前来投敌之人,有踹倒反复质问的风气。脊背着地,又在军帐之外,这才沾了一身泥土。转念一想,刺史府中不缺护卫,若真是明日开战,父亲怎能轻易让心腹义子远走张掖?郭颐知道阿母心底过于畏惧商曜,夜间阿父驻守军营,只你在府中陪我,钻空子罢了。”

      李芝兰恨拍大腿:“都怪我一时愚钝,酿成大祸!”

      “阿母只是关心则乱。”临溪扶起她,面色渐渐沉着,“但我想,阿父恐怕对我们的处境一无所知,不知郭颐会如何复命。若以妻女性命要挟,就难办了。”

      李芝兰闻言,捂住双眼痛呼:“该死啊!该死啊!”

      “我一定要杀了他。”临溪双眸燃起热意,“母亲,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话虽如此,心底却也清楚,恐怕大势已去。

      原本姑臧地处边陲,虽为抵御羌人,部曲也算训练有素,却无可能抵御并州那支庞大铁骑。城池守不住,自己作为使君女又被俘,形势更加难料。

      听郭颐意思,临溪也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闭一闭眼,强行冷静下来:“母亲,若郭颐以我二人要挟父亲开门献城,你打算如何做?”

      李芝兰怔了一下,目光黯然:“翩翩……”

      “翩翩不怕。”临溪抱住母亲肩头,语气坚定,“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毁!我知天下战事频繁,早没有恒久不变的是非对错,但郭颐辜负你和阿父多年栽培,又屡屡于人前辱我!此人,我必亲手除之。”

      李芝兰道:“我知你悲愤。但他如今投靠商贼,只怕轻易不能得手。若打草惊蛇,或激怒他……”

      “他不是要将我献给商曜吗?”姬临溪心脏砰砰,按紧袖中匕首,极低声道,“阿母,若我能够一举刺杀此人,致使并州人军心动荡,是否能够帮阿父挽回凉州局面?”

      “杀商曜?”李芝兰大惊,脱口反问,“你?”

      “阿母勿欺我年幼。”临溪别一别脸,梗住脖颈道,“我年岁虽小,却也知男女欢情,是何等亲密无间。思来想去,男子衣不蔽体时,再适宜杀人不过。刀子进了皮骨,顷刻间便能叫人去见阎王。郭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李芝兰蓦然失语。

      姬临溪年纪是小,过了正旦叫作十六,却是十二月的生辰,尚未满十六整岁。身为人母,思及此,更是悲从中来。

      这样小小一位女娘,就遭遇这等浩劫。即便可以责怪乱世无情,依旧止不住恨自己无能,惨遭奸人算计:“不可。翩翩,那商曜才是最难对付的。”

      当下没有时间讲解此人征伐事迹,李芝兰安抚搂住女儿:“当今世道,无时无刻不在割据征伐,却并非一定要使君陪葬。纵使你父亲败退,只要肯交出凉州符节,那商曜未必就要折辱他家中女眷。但你若冒险,一旦事败,才要死在这里。且再等一等。”

      “阿母忍得下这口气?”临溪以衣拭刀,果断摇一摇头,“我忍不下这口气!”

      李芝兰涩声道:“可如今,护卫我们的人已死,郭颐又折返城中……”

      “阿母且瞧着。”临溪起身靠近窗棂,侧耳去听帐外声响,“他将我们带来,一定是想父亲不战而降。不费一兵一卒,替那商曜拿下姑臧城,他才好在新的主公跟前记下头功。今夜会有动静的。”

      姬临溪猜的不错。

      郭颐策马回到凉州营军营外,抿一抿唇,换上事先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血衣,又执刀在地上舀起黄泥,胡乱拍覆于面颊。

      重新上马,一路狂奔至帅帐外,振臂高呼:“使君!使君!”

      卫士见是郭别驾,自觉放人。郭颐畅通无阻,跌跌撞撞滚至帐内,面色痛楚:“使君!夫人——女公子——”

      姬昱闻声而动,快步起身至他身前,抬手扶起:“子昂!”

      郭颐已三天三夜守在军帐,傍晚姬昱见他步伐打飘目光恍惚,强令他归家去看望妻儿,好好休憩一夜再来。

      “使君!”郭颐紧紧攀住他双臂,随后改口,“义父!府中惊变!”

      姬昱一怔,攥紧拳头:“你说。”

      “商曜派人掳走了师母和翩翩!”郭颐涕泗横流,“我听到动静就去了,然对方买通城中一宿卫将军,死士如过无人之境,仅凭我那一队亲护,断然是救不出来,眼睁睁看人绕山路出城。只能拼死逃出通风报信!义父!救人要紧!”

      姬昱面上骤然一片死白。

      “女公子——翩翩——”郭颐哭到捂紧胸口,“义父,翩翩到了那商曜帐中——我不敢想——”

      姬昱颓然跌后几步,斑驳两鬓此时分外刺眼:“怎会……”

      两人尚在绝望默然中,帐外传来另一声高呼:“使君!商贼传信!”

      凉州刺史部破羌将军董亓疾跑入帐,气喘吁吁将一布包交给姬昱:“使君,信简!”

      姬昱劈手夺过,打开却是一枚长簪,一枚耳饰。缀玉骨簪是他妻子钟爱之物,耳饰则掉落自女儿颊畔。

      郭颐草草读简,商曜在信中说,听闻凉州常年抵御羌乱,又逢今岁饥荒,想来军民亦颇困贫,不如双方对谈,平和交接。届时,使君妻女自会归家。若姬昱不肯,就只好见血。

      落款的的确确,是冠英侯帅印。

      郭颐交给董亓去读,恳切望向姬昱:“义父!”

      姬昱心乱如麻:“且让我想想!”

      “使君!”董亓亦错愕,“这……这……夫人同女公子怎会在商贼手上?”

      望向郭颐身上血迹,更是惊慌:“子昂!你受伤了?”

      “我无事。”郭颐捂住腹部,眼中热泪,“是我愧对使君!商曜麾下死士作战英勇,我知自己不是对手,终究不敢血拼到底,只得杀出重围前来报信……”

      董亓上前撑住他,连连宽慰:“那可是冠英侯的死士!自然非你一人能敌!莫再自责了。”

      抬头转向姬昱,语气焦灼:“使君,你拿个主意啊!”

      姬昱惨白神色,颓丧跌在案后,右手以拳摁在桌上,肩背僵直。郭颐正欲开口,董亓上前一步,抱拳喝道:“使君!不若给我一队轻骑,我这就去闯那商贼帅帐,救出夫人!”

      “不可。”郭颐转首,按住董亓肩膀,厉声制止,“鹤山!商曜既已押了人,定会严加看管,岂是你单枪匹马能够解救?”

      又望回姬昱,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沉声道:“义父,我还是那句话!那并州骑十万大军,姑臧城破不过旦夕之间,商曜不肯劳民伤财,未必就是坏事。同他硬碰硬,又有什么好处?誓死抵抗,无非图一守臣忠直名节。然,义父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宜审时度势,尽早抉择。”

      董亓微愕,身旁人又道:“商军所到之处,纪律严整,并未传出苛待当地百姓之事。闻冀州饥民流离,他也肯施以援手。反观那洛阳汉室,明知凉州羌乱频发,始终只叫我们自保!义父,早做决断!”

      姬昱闭目。

      “倘若义父害怕背上投敌罪名,子昂愿意承担。”郭颐单膝跪下,“尽可佯作军变,由我出面,宣布向冠英侯献城。汉室风雨飘摇,我凉州安危,再同他们没有干系。”

      董亓见姬昱一动不动,踌躇片刻,提袍跟着跪下:“但凭使君差遣。”

      凉州近年饱受羌乱苦楚,屡屡向洛阳求援,然而朝廷自身难保,无心无力出兵,反倒是两三年前,同并州军有过秋冬联合抵羌的机缘。军中并无坚定抵御的强烈意志,更无效忠汉室念想。

      凉州人和自己到底不同。姬昱拥有姓刘的母亲,和曾经在洛阳繁花锦簇的少时记忆。

      静默许久,脑中闪过妻女音容笑貌,忆起在洛阳执扇观花的少时风流,心头阵阵绞痛,叹息道:“子昂不必为我做到如此。我也不是因为名节,更无意守城至死。”

      “此事并非只关乎并凉二地,或中原汉室。”姬昱起身,负手踱步,“商曜不过十九岁,若现下就一统北方,越过黄河剑指天下,亦是指日可待。他原本就是河南诸侯心腹大患,一旦威胁至此,各州郡绝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二来,凉州扼守西域关隘,治理复杂,倘若草草交在他手里,同羌胡部落交通再无断绝,时令就要入冬,也不知胡人会生出什么事端,他能否管好。若以今日退让换一夕安寝,安知河南诸侯,不会联兵讨我凉州!届时沦为众矢之的,才是绝境。”

      郭颐抿唇,董亓快嘴快舌:“可,无论如何,我们是守不住姑臧的啊!”

      “守不住却守了,被迫降服,旁人出兵,是救凉州!不会对我凉州军民如何。”姬昱重重道,“你我主动献城,今后便是商曜盟友,诸侯联合,可称伐凉。”

      董亓恍然。

      姬昱低叹:“不然,我又有什么名节?如今妻女被俘,更无颜慷慨激昂。可怜我那翩翩,不过十六……”

      女儿美貌,他亦无辞赋以对。只是去岁宴请别州将使,众人剑舞抚琴助兴。临溪一曲广陵散,其人饮醉,如痴如狂,失态捶胸:“怪道男儿生来应角逐天下!若得此女,头破血流,肝胆淋漓,死亦无憾!”

      姬昱惊惧捏碎酒殇,从那之后,轻易再不准姬临溪参与筵席。依旧迟了,不过寥寥数月,“姑臧城中有一捧绝世清溪”这种戏谑话术,只怕已经传到交州,无人不知。

      他从前同郭颐、李芝兰一道商讨过,是否等翩翩满十六岁,就将她交给荀白庇护。然荀白虽一代英才,到底已经成过婚,年三十又一。

      何况兵戈无眼,战场变幻莫测,统军将领终究也未必是好归宿。他心底还是不愿,迟迟没有定夺。

      这一刻却万分后悔,比起女儿性命安危,分明其他都不重要。姬昱以手抵住桌案,双眼痛湿。

      那商曜,应当已经见过翩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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