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骨

　　天边残霞愈亮，灿烂霞光笼罩了一方天地，为季知聿镀上一层夺目的光彩。

　　颈边一点冰凉。

　　求生的本能使得闻山璟瞳孔地震。

　　什么叫玩弄……闻山璟心绪飞快流转着，狠狠骂死了系统。

　　季知聿在她身边不知几天了，如今才发觉，要死啊！

　　张宣明穿着季知聿要的法衣，她又一路尾随着，怎么看都像是抛饵钓鱼、引他现身吧！

　　怎么圆得过去，还不如盼他脑子被雷劈过一道，变作傻子才好。

　　季知聿像玩了个尽兴的小孩，浑身尽是兴奋之意，欠揍的语气似带着几分讽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然而周身如有实质的杀意令闻山璟无法自欺欺人，当他是在玩闹。

　　“这位公子，此事应有什么误会……”

　　闻山璟掩唇略咳两声，撑着半边身子，尽显虚弱之态。

　　季知聿眉眼轻扬，似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轻笑两声，如碎玉般清脆悦耳，撞进耳中。

　　“此地有雾妖现身？你本事不小。”

　　他、他怎么知道？

　　闻山璟滞了一瞬。

　　若是季知聿知道她能沟通仙籍所记载的妖鬼神怪……不过既然季知聿知道雾妖与她有关，或许能借此编个理由，让他暂时放弃杀她。

　　“误会？罢了，本公子且给你三秒，听你如何狡辩。”

　　三、三秒？!

　　他根本就没要听她狡辩吧！

　　“若是唬不住我……”季知聿尾音上挑，俊朗的脸上笑得很是嚣张。

　　来不及思考更多，闻山璟迎着那道居高临下的锐利目光，硬着头皮道：“我从钟吾——”

　　“三。”

　　话落，季知聿拔剑而出。

　　喂？！

　　剑光闪过，闻山璟下意识闭眼，冰凉的剑锋从颈动脉飞速擦过。

　　“砰——”，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季知聿哼笑一声，收剑入鞘，“还挺聪明，知道打不过我，干脆从废物身上入手。”

　　闻山璟发颤的手捂住颈动脉，那抹冰凉触感犹在，久久挥之不去。

　　废、废物是指她吗？

　　撑着发软的身子，闻山璟回过头，一具皱巴巴的鸟妖尸体趴伏在泥泞的地面上。

　　剑痕直穿妖丹处，是极果断狠厉的杀招。

　　这不太对吧……

　　闻山璟一颗碎裂的心随着他收剑如鞘的动作又拼补起来。

　　但她还不敢泄气，此刻体内灵力紊乱，经脉阵痛，若是不能取信于他，被杀掉也只是瞬息间的事。

　　闻山璟话音颤了颤，也没管季知聿听不听，继续胡说八道：“……是要参选拜入淮京季氏。”

　　“啧，弱成这样……也是，废物最爱凑些仙门世家的热闹。”

　　眼前人似乎毫不在乎她的理由。

　　季知聿完全不搭腔，倒让闻山璟提前想好的话全堵在了喉口。

　　闻山璟没有台阶下，只能当听不见，继续说道：“我仰慕季公子已久，此番参选也是想能有机会侍奉其左右……”

　　“侍奉？”

　　季知聿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

　　有反应，有戏。

　　正当闻山璟心中大喜时。

　　季知聿又笑了。

　　果然，他以一种及其欠揍的口吻说道：“你长得很通人性啊，比起淮京季氏，我看屠宰场会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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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这么烂能有感情线就怪了。

　　闻山璟真想狠狠揍他一拳，然而攻略人，人下人，她面上还是只能强行绷着快要破碎的笑容。

　　“仰慕已久？你……真那么想进淮京季氏？”

　　“想、想的。”

　　闻山璟竭尽全力克制自己捏拳的冲动，笑如融融春光。

　　说完，季知聿单膝抵在她腿侧俯身逼近，鎏金暗纹的袖口几乎蹭到她发抖的指尖。

　　闻山璟侧过视线去看流霜随着他动作轻轻晃荡的剑穗，上边坠着一枚玉润珠子，其间花纹在月光下泛起妖异流光。

　　季知聿俯身向她，刺激得闻山璟后颈汗毛倒竖，心中危机感不断攀升。

　　他周身缠绕的妖邪之气竟比雾妖更甚！

　　她突然瞥见少年腰封上暗红血渍——那是斩杀过大量妖邪才会凝结的诡异血痕。

　　此刻像水草般涌动着猩红暗影，掺杂挥之不去的妖气。

　　屏息凝神。

　　季知聿的气息渐近，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存在感极强地侵略闻山璟心神。

　　“我有一个好办法，你要试试吗？”

　　“试”或“不试”。

　　眼下根本不是能选择的境地。

　　闻山璟脑子中仿佛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叉腰大声叫嚷：“反派说的话怎么能信啊！”另一个横踢一脚，“不试的话他又拔剑怎么办？”

　　“你要试试吗？”听在耳朵里分明是，“你要死吗？”

　　天人交战间，闻山璟机智地选了个中立答案。

　　“什么办法？”

　　季知聿不答反问：“你知道季公子最喜欢什么吗？”

　　“蝼蚁挣扎扭曲的面目真是有意思，看人自以为能逃过一劫，暗暗庆幸时又被杀死，最好玩了。”

　　说罢，闻山璟僵住身体，匆匆移开与季知聿对视的目光，飞快在脑海中思索如何回应。

　　然而下一刻，季知聿捏住她右手腕，往上套住一圈丝线。丝线上穿着一枚冰凉的葡萄大小的珠子，暗红色中似乎涌动着什么活物，浑浊一片。

　　闻山璟盯着那珠子，很想抬头再看一眼那一双透亮的金红眼眸，但她不敢。

　　“这是什么？”

　　季知聿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哪是闻山璟拗得过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圈圈将丝线绑上。

　　四周阴风渐渐停歇，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闻山璟才发觉，不知何时起，竟连虫鸣鸟叫都没了声息，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相觑的两人。

　　“啧，来得真快。”季知聿屈膝的动作微微松懈，安抚一样想拍一拍闻山璟的发顶，“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

　　此举唐突，被闻山璟下意识后退的动作打断，季知聿也不在意，定定看着她。

　　这是两人正视对方的第一眼。

　　那抹金红色倒映在闻山璟的瞳孔中。

　　“什么活下来？”

　　闻山璟疑惑间，一眨眼，身前的人瞬息没了踪影。

　　“……喂？！”

　　几乎是瞬间，重重黑影扑向她。

　　闻山璟侧身避开，迅速发动雾域，喉口弥漫着一股压不住的腥甜气息。

　　怀中残籍中留存的雾妖妖气稀薄，本来能发挥的效用就有限，经过抢夺法衣那一遭，此时更是无力应战，只勉勉强强将闻山璟周身裹挟起来。

　　灰白色的雾气环绕，贴着身躯变作一层防护。

　　闻山璟惊诧的目光环视过一圈。

　　地面翻涌，枝蔓横生，遮挡天地，影影绰绰，竟然全是妖邪！

　　先前的几团黑影又飞速袭来，闻山璟拔剑欲挡，手腕却被一条疯狂生长的藤蔓死死缠住，力道之大竟让人挣脱不开。

　　混乱中，一柄短刀朝她飞射而来，刀上蕴含着淡淡灵力，使得飞射速度巨快。

　　藤蔓伸出的几枚尖刺抵住皮肤，在腕间压出小坑，越来越长，正欲刺破。

　　恍惚一瞬，闻山璟做出了决定。

　　微侧身体，反手抽出背上的木剑，准备硬扛这一刀的闻山璟蓄力一斩，劈断了滋滋冒烟的枝蔓。

　　那飞刀却在刺穿她右肩的前一刻，断作两截，掉落下去。

　　“将妖丹交出来，姑且留你一命。”

　　一个面相很凶的壮汉跨步上前，稳稳站在地面上。四周似乎又多了几道持剑身影，闻山璟却没法细看。

　　此刻她正躬身四处逃窜。

　　林间横生的枝蔓、地表突起的泥石、窸窸窣窣的尖笑声淹没感官，这座山脉似乎活了过来，吞噬啃咬，誓要她命丧当场。

　　脚尖点地，下一刻，看不清身形的小妖怪扑咬而上，不时穿插着几道冷箭刀光。

　　此言一出，闻山璟直觉不好。

　　果然，壮汉大声喝道：“修为如此低微，也敢肖想第一？”

　　“还不快快将妖丹交出来！”

　　季知聿！

　　闻山璟连翻白眼的时间都没有，屏息凝神在围攻中穿行，连滚带爬避开一道道攻击。

　　地面上站着的一群人似乎被这些小妖忽略了一般，对他们视而不见，只顾着对闻山璟穷追猛打。而地面上的人被重重妖影挡住，也不时飞射短刀暗箭，试图将她打下来。

　　闻山璟冷汗直流，咬牙闪避。

　　她当然不会犯蠢，真把妖丹给出去，也未必能活下来。

　　想来这仙门世家大概有什么以妖丹作信物的约定，越来越多人聚集过来。

　　“你们以为杀了我，你们就能稳夺妖丹吗？”

　　求生欲望使得闻山璟神思飞转，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大声呼喊：“妖丹只有一枚，杀了我，谁又能拿到？”

　　只是躲避攻击身上都多了不少伤痕，闻山璟并不想成为公敌，反正眼下她也无法脱身，不如试试撺掇这些人内斗。

　　大概是被她说中了几分心思，暗处飞来的斜刀都少了不少。

　　闻山璟终于能喘息片刻。

　　铮——，木剑一挡，打散了一团稀薄妖气。

　　闻山璟心中计量着，眼下手中只有雾妖与木剑可护身。

　　木剑对付妖邪有奇效，却伤不了人。觊觎妖丹的妖怪虽多，却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大妖，一时倒还能应付。

　　只是待妖邪退散，她又如何面对虎视眈眈的众人？

　　“你这贱人敢暗伤我！”“他修为最高，先杀他！”……

　　底下突然嘈杂起来，似有人耐不住，先动了手。

　　毕竟，妖丹只有一枚不假，而闻山璟此刻身陷妖邪围攻中，必死无疑，眼下将强有力的竞争者先踢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季知聿此刻在高高的树上，将底下的混乱厮杀和一道狼狈逃窜的身影尽收眼底，难掩傲慢。

　　若说原本只是被戏弄的不虞，现下倒是真起了几分兴趣。

　　她挣扎求生的手段拙劣，一如她试图引他出现的做法，季知聿心想自己做什么要配合她，手上却发动了一道法诀，攻击领头那个壮汉，引起混乱。

　　穿着淡蓝襦裙的少女翻滚几圈，直往地上掉，季知聿手指微动，下一刻，她双手攀住一条噼啪响的枝蔓，左扭右扭，竟将枝蔓缠作一团。

　　枝蔓成团，发狂似的疯甩。

　　闻山璟不慎被甩开，四肢伏地，下一刻，枝蔓又至，她以木剑反缠一圈，脱手向上，枝蔓未能缠住她，反倒被其借力飞跃而去。

　　好似一只青蛙高高跳起，避开了枯枝泥块的纠缠，恰好攀附在季知聿端坐的这棵树上。

　　枝蔓眼见只缠住一柄木剑，恨恨松开，漆黑木剑飞回闻山璟手中。

　　林间枝蔓横斜，劈天摔地，有被戏弄的不满，却始终不敢向前。

　　四周厮杀混乱，妖邪扑噬，却都刚好避开了这棵树，宁静得就像另外一方小天地岿然不动，闻山璟观察了很久。

　　法衣与妖丹均在她身上，闻山璟笃定季知聿没有走远。

　　抬头。

　　季知聿站在树顶，双手环胸，神色骄扬，残阳暗淡、夜风微凉，一齐拂过他俊朗的面容。

　　两人对上视线。

　　闻山璟发丝凌乱，额间凝结着细密的汉珠，和衣袍洁净的季知聿形成鲜明对比。

　　目光中，攀着树干的少女盈盈一笑，开始向上爬。

　　隔着一段距离，闻山璟看见季知聿犹疑的神色，只一秒，或许是想想她已得到足够的教训，便没有再动作。

　　闻山璟原本只是试探，发现季知聿对于她的接近没有反应，加速动作，很快爬到了季知聿身边。

　　两人一趴一站，季知聿感受到她剧烈运动后的热烈气息，感到不适，挪动两步。

　　闻山璟先开了口，喘息着，“我还以为你走了。”

　　“还没玩够？”季知聿似笑非笑。

　　他不明白这人有什么可高兴的，被追杀，狼狈逃窜至此，却还是笑意盈盈对着他说：“既然暗中要保护我，为什么又给我这个？”

　　闻山璟扬手，腕间那枚妖丹泛着金红微光。

　　季知聿凝滞片刻，若有所思。

　　错过了回话的时机，季知聿难得没话堵人，只在心里不无恶意地想，她可真笨呐。

　　不欲多说，蹲下身子，探手向闻山璟。

　　就在两人贴近的瞬间，夜色吞没最后一丝残阳，地面忽的震颤起来，湖水暴涨，顷刻淹没了大半地面。

　　无风、无月。

　　身下的树剧烈抖动，恨不能将两人甩下去。

　　地动山摇中，浮山秘境开启了。

　　“叮！”

　　怀中的木剑突然震颤着撞向季知聿腰间的剑鞘，闻山璟悄悄在心口画出的符纹也落下最后一笔。

　　季知聿身形不稳，手腕微偏的刹那，剑穗高高扬起，恰好落入闻山璟手中，她毫不迟疑，用力一夺。

　　雾瘴应召炸开，无数灰白丝线死死绞住少年脚踝。

　　“找死。”季知聿冷笑一声，流霜骤然出鞘。

　　季知聿挥剑劈开雾团时，正对上少女含笑的眼。

　　周遭混乱，响起粘稠的水声。

　　她指尖勾着流苏断裂的剑穗，染血的虎口还残留着被他剑气灼伤的焦痕。

　　仰头一笑。

　　“多谢公子赠礼。”

　　语毕，闻山璟纵身撞上他胸口，双手环住他腰间，无法遏止的动作带着两人齐齐向下掉。

　　未见月色，连水雾都凝结成冰楞般的惨白，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击碎沸腾的水面。

　　混沌中，怀中的温度随着那双紧紧拥抱的手一起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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