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灯

　　黎明前的无相寺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山雾像冤魂的絮语，缠绕着寺院飞檐上的铜铃。
　　那些铃铛白日里随风作响，是香客们耳中的梵音，此刻却哑了似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咽喉。
　　断嗔蹲在寺院后山的乱葬岗上，指尖把玩着一粒莹白的种子。
　　昨夜斩杀的那七名仙界探子的尸体横陈在坑中，血腥气引来几只乌鸦，却只敢在十丈外的枯树上徘徊——它们认得这个浑身煞气的男人，更认得他腰间那把吞吃过无数鸟雀的短刀。
　　“啧，浪费。”他随手将种子丢进一具尸体的口中，看着那种子遇血便疯长，细白的根须从尸体的七窍中钻出，像蛛网般在青白的皮肤下蔓延。
　　不过半刻钟，尸体胸口便绽开一朵妖异的白花。花瓣薄如蝉翼，在月光下近乎透明，花蕊却泛着淡淡的血色，像极了玄悯诵经时被灯油映红的指尖。
　　断嗔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被炼成灯油的探子。那人在魂飞魄散前，竟还挣扎着问：“你们佛门......不是讲慈悲吗？”
　　慈悲？
　　他嗤笑着掐断一朵花，花茎断裂处渗出猩红汁液，在掌心蜿蜒成一道血符。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小师父，这里真的能找到仙药吗？”稚嫩的童声在晨雾中格外清晰，像把钝刀划破死寂。
　　断嗔眯起眼，看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沙弥牵着个病弱男童走来。
　　那男童面色青白，脖颈上生着恶疮，正是前日玄悯在法会上“赐福”过的孩子之一——当时圣僧温言细语，用“净水”点在那溃烂的疮口，引得满堂香客跪拜。
　　“嘘——”小沙弥紧张地四下张望，僧鞋踩在露水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师父说这里的往生花能治百病，但千万不能被住持发现......”
　　断嗔无声地咧开嘴，露出牙齿。
　　他认得这个小沙弥，是藏经阁执事最疼爱的弟子，平日里最是乖巧。此刻那孩子怀里鼓鼓囊囊，显然揣着从经阁偷出的禁书——看来这无相寺里，心怀鬼胎的远不止他和玄悯。
　　男童跌跌撞撞跑到尸坑边，在看到那朵白花时惊喜地叫出声：“真的开花了！”
　　他伸手就要去摘，却被花茎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鲜血滴在花瓣上，瞬间被吸收殆尽，花蕊的红芒随之暴涨。
　　“疼吗？”小沙弥紧张地问，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腕间佛珠——那是玄悯赐给每个弟子的"护身符"。
　　男童摇摇头，痴迷地盯着那朵花：“一点都不疼......好香啊......”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眼白爬上蛛网般的血丝。
　　断嗔靠在树后，看着花根顺着男童的指尖钻入血管，在皮肤下隆起诡异的纹路。
　　那些纹路逐渐组成一个符文——正是玄悯常用来炼魂的噬魂咒。小沙弥终于察觉不对，惊恐地想要拉他离开，却被男童猛地推开。
　　“别碰我......”男童的声音变得沙哑，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我要成仙了......”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缝中透出和白花同样的莹光。小沙弥吓得跌坐在地，正要尖叫，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嘘。”断嗔在他耳边低语，另一只手的短刀抵在小沙弥后心，“打扰花开，可是大不敬。”他能感觉到这孩子剧烈的心跳，像只被困的雀儿。
　　小沙弥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男童的身体像陶器般片片剥落。
　　那些皮肤碎片落地即化，露出下面晶莹的“血肉”——那根本不是人体组织，而是凝结成固态的魂魄。
　　最终，男童化为一具空壳，而那朵白花已经长得有碗口大，花心处凝结着一颗晶莹的珠子，内里似有流火旋转。
　　断嗔满意地摘下花，随手将空壳踢进尸坑。转身时，看见玄悯不知何时已站在三步之外，素白袈裟在晨风中轻扬，仿佛真是踏露而来的菩萨。
　　月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为那张悲天悯人的脸镀上银边。
　　“饲料长势不错。”玄悯眯眼轻笑，指尖抚过花瓣。那花竟像活物般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指，花蕊中吐出几缕金丝，缠绕在他腕间佛珠上。
　　小沙弥终于崩溃大哭：“住持！求您超度他......”
　　“超度？”玄悯俯身，温柔地擦去小沙弥的眼泪，指腹却有意无意按在孩子太阳穴上，“傻孩子，这就是超度啊。”
　　他腕间佛珠轻转，小沙弥的眼神立刻变得空洞。一粒萤火般的金芒从孩子天灵盖飘出，被佛珠吞噬殆尽。
　　禅房内，断嗔把玩着那颗魂珠，看它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珠子内部似有星云流转，偶尔浮现男童扭曲的面容——这是比灯油更纯粹的魂力结晶。
　　“玉临渊派来的？”他朝屏风后扬了扬下巴——那里躺着被洗去记忆的小沙弥。孩子颈后多了个莲花状的烙印，正是玄悯最擅长的傀儡术。
　　玄悯正在净手，铜盆里的清水很快被染成淡红。
　　“仙尊座下药童的孙子。”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帕子上绣着的往生咒被血浸透，显得格外讽刺，“那孩子身上的恶疮，是种了噬魂蛊。”
　　断嗔嗤笑：“老东西够狠，连亲孙子都舍得。”他屈指一弹，魂珠在空中划出金色弧线，“这蛊虫养了至少三年，是要拿亲骨肉炼'人丹'？”
　　“所以他的魂魄格外滋补。”玄悯忽然抓住断嗔手腕，将魂珠按进他胸口魔纹处。
　　剧痛让断嗔弓起身子，青筋在额角暴起，但很快，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那是纯净的灵力，远比杀戮得来的要温和。
　　魔纹像饥渴的兽，贪婪吞噬着魂珠能量，颜色由暗红转为鎏金。
　　他喘息着抓住玄悯的手腕：“你......”喉间挤出嘶哑的声音，“不是要留着对付圣女？”
　　“明日法会，”玄悯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魂珠的荧光，在断嗔锁骨上画了道符，“仙界的'贵客'该到了。”那符文化作金线，钻入皮肤消失不见。
　　断嗔舔了舔嘴唇，尝到魂珠残留的甜腥味。他知道玄悯指的是谁——玉临渊最宠爱的圣女，据说能净化一切邪祟的“净世白莲”。三年前那场斗法中，这女人的莲火差点烧穿他的魔核。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禅院。那些被种在尸坑里的往生花纷纷合拢花瓣，变回普通野花的模样。只有断嗔知道，它们的根须在地下交织成网，正无声地吞噬着整座无相寺的地脉。昨夜埋下的七具尸体，此刻恐怕只剩白骨。
　　玄悯站在晨光中，半张脸被阴影分割。他腕间的佛珠不知何时少了一颗，而断嗔的魔纹深处，多了一点朱砂般的印记——是往生花的种子。
　　“慈悲？”断嗔听见他低笑，声音混在早课的钟声里，只有彼此能懂，“那只是......”
　　“饲料。”断嗔接上后半句，短刀在掌心转出一朵血花。刀光映在墙上，恰似一朵盛放的往生花。
　　正午时分，无相寺的钟声响彻云霄。
　　断嗔倚在藏经阁的飞檐上，看着山门外缓缓行来的仪仗。
　　十六名白衣仙娥手捧净瓶，洒下带着灵光的甘露。她们簇拥着一顶素白轿辇，轿帘上绣着九品莲台，在阳光下流转着圣洁的光晕。
　　“净世白莲......”断嗔舔了舔犬齿，魔纹在胸口隐隐发烫。那枚被种下的魂珠正在与玄悯留下的符咒共鸣，像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血脉中生长。
　　轿帘微动，露出一截如玉的指尖。仅仅是这惊鸿一瞥，断嗔就感到一阵灼痛——那是天生克制魔气的纯净灵力。
　　他下意识按住心口，却摸到衣襟下那朵正在盛开的往生花。花瓣刺破皮肤，在他指尖绽放。
　　“有意思。”他碾碎花瓣，任由汁液渗入伤口。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兴奋。
　　山门下，玄悯已带着众僧列队相迎。他披着金线袈裟，眉间一点朱砂，比那圣女更像一尊真佛。断嗔看着他执起圣女的纤纤玉手，在指尖落下一个恭敬的吻，唇畔却浮起一丝只有断嗔能看懂的笑意——那是猎手看到猎物踏入陷阱时的愉悦。
　　风起，卷起一地落花。那些看似普通的花瓣下，藏着肉眼难见的细密根须，正悄悄攀上仙娥们的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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