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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像
天关是遥不可及的妄念。
它位于地上层的最顶端,传闻是神佛留下的遗迹。有无数人慕名来到这里,但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明白天关究竟是什么模样。
曾有孤儿来到这里,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家。故去已久的父母正围坐桌前,温柔又轻快的招呼着:呀,小宝回来啦,快来吃饭。
于是有人说,天关是天堂,有故人归来。
后来有诗人来到这里,看到了李太白醉酒当歌诗百篇,杜工部走过国破山河在,但丁的神曲浮动在墙壁之间,丁尼生悲痛的吟出挽歌……
于是有人说,天关是文书,有无数的文潮涌至你的眼前。
再后来,来到天关的人有乞丐、野心家、母亲、学生、老人……
在天关,时间与地点的限制完全消失。在这里,青色的神龙停搁在高山、巨眼天使扇动起翅膀、蒸汽机里冒出缕缕烟雾、霓虹灯照映着纸糊灯花、三头六臂的怪人伏起教堂……过去、现在、未来、真实、虚假,全部都混在一起。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天关。
最后,人们终于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天关是遥不可及的妄念。
中管署对于天关有三条规定:
第一,严禁第二次进入天关。
第二,天关不是神迹。
第三,修正员不得进入天关。
陆硚之前觉得,既然有规定,那这真真假假的地方不去也罢。没有什么会是完美无缺的,就像小王子回不去的B-612星球,玫瑰在漂泊中逐渐远去。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可他现在又后悔了。陆硚承认,好奇心确实是人类的天性,因为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疯狂的好奇:天关究竟是什么样?
如同潘多拉最终还是不顾宙斯的警告打开了神秘的盒子,陆硚最后还是违反了中管署的规定,悄悄来到天关。
古老的铜制大门被推开,轰然间似有松涛阵阵,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陆硚目视前方,在铜门完全打开的那一刻——突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东西?”
陆硚揉揉眼睛,关上铜门,又重新推开了一次。
呈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一座荒废的神庙。
阴暗、潮湿、荒芜。老旧的神佛石像闭目垂眼,端坐莲台,满怀慈悲之态,巨石脖颈微微向前倾斜,看上去就像是在俯首倾听。陆硚一一数过去,总共有十二座石像,正好对着铜门围成一个半环。
此刻陆硚站在半环中央,百思不得其解:到我怎么就成一座破神庙了,不应该啊。
陆硚非常的肯定,他这二十三年从来没有过一心向神佛的想法,甚至在确切得知平行历史时空之前,他都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
“操,什么玩意……”
陆硚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不稳,咚的一声摔在地上。这一下摔的他头昏眼花,看那些石像都出现了重影,恍惚间一片白光漫延。
“摔一下还摔出老花眼了,真是出息,”陆硚扶着石头站起来,“一个影都快叠成三个……”
陆硚突然息了声。
白光散尽,那些重影却并没有消失,反而绕着一个方向动了起来。身披袈裟的僧人转动佛珠,禅杖“噔噔噔”敲在地上,流水声从地下不断传来。
陆硚无意识的后退一步,猛的矮下去几分,他这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多了个菡萏池,他此时正站在莲池中央,膝盖已经被淤泥没过,正在缓缓下沉。
“咚”
雄厚的钟声在空中一圈圈荡开。
下一瞬——
十二座石像齐齐睁眼。青石层层脱落,露出最原本的模样,黄金臂钏在神佛抬手间哗然作响,身后功德圈连成圆月。朱雀从天地的缝隙间飞跃而出,翅尖燃烧着熊熊烈焰,一声清啼乍响,南方八宿骤亮!
陆硚捂住了耳朵,同时脊骨隐隐作痛。
十二道视线聚在陆硚身上,无喜无悲。满天神佛齐声开口:“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
陆硚脑中轰然巨响,伴随着脊骨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拿刀剖开了皮肉,再斩碎神经,最后挑断骨头间的连接,将它一寸寸抽了出来,血肉模糊。
好疼啊!
“啊!”陆硚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莲池中。太他妈的疼了,天关不该是幻象才对吗,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感受,还专挑他受过伤的地方疼,简直不是个东西。
随着身体不断的往下沉去,陆硚耳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神说,冥顽不灵;神说,回头是岸。
莫大的愤怒涌上心头,陆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气,只是那一瞬间,愤怒席卷了整个胸腔,又向上延伸,冲击着整个大脑。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陆硚重复着嘶吼这一段话,直到鼻腔中溢出血,口鼻皆被菡萏池中泥土覆盖。
窒息的感觉太过于真实,陆硚在那一瞬间觉得,如果他在天关死亡了,或许在现实中也会真的死亡。
毕竟天关规定第二条,天关不是神迹。
那它的本体,会不会就是现实?
陆硚挣扎着摸向自己的后腰带,那里别有一把银枪。他费力的将银枪掏出,奋力想将手抬上来。
那是他从神迹中带出的银枪,用于毁灭,也用于终结。
“砰”
子弹打中了中央莲台。
陆硚完全被湿泥淹没。沉入池底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我是不是要死了”一类的话,而是觉得莫名的痛快。
混沌间有铁器折断的声音响起,青衫覆眼的人回头轻轻叹息,朱雀尾羽断裂,天火焚烧了一切,最后只剩一片黑暗,还有——
还有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陆硚。”
“陆硚!”
“陆小硚!”
江双岸大声咆哮着,拽住陆硚的领子一顿狂晃。可陆硚此刻躺在床板上,丝毫不动,完全一副死猪模样,任江双岸喊破嗓子也没有反应。
“怎么办,叫不醒啊,”江双岸扭头看身旁的尘风过,“过过,你说要不给他头上扎两针,刺激一下?”
“不用,他快醒了。”尘风过拧开矿泉水瓶,递给江双岸:“喝口水。”
江双岸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然后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瞧他还是一副……”
一副死人样。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潜意识里他觉得,是祸害总得遗千年,陆硚跟那三个字之间隔的起码要有一个银河系那么远才对。
尘风过对着矿泉水瓶抿了一口:“感觉。我感觉他要醒了。”
话音刚落,床板上的陆硚唰的坐起来,大喊了一声:“把骨头还给我!”
“天!感觉这么准啊,过过。”江双岸手撑在床板上,看着诈尸般挺起身的陆硚,见陆硚一边剧烈喘气一边迷茫的望过来:
“……江双岸?”
然后陆硚又看向尘风过:“尘哥?”
“不是你怎么回事?”江双岸对着陆硚的脑壳就是一弹指,“做梦梦见自己终于成了狗,还被人抢骨头了?”
陆硚还有些在状况之外,他分明是进了天关的,此时醒来却是在江双岸和尘风过家里。那他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天关?
是大梦一场,还是沉沦未醒?
“这里是真实的,”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尘风过拍拍陆硚的肩膀,“你睡了很久。”
睡了……很久?
陆硚真心实意的好奇:“我是怎么在这里睡了很久的?”
“你还说,我正想问你呢。当时我和过过正打算去看电影,结果一开门就见你直愣愣地躺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被抛尸到我家的!”江双岸一拍床板:“遇到什么事了,还不速速道来!”
什么事?其实陆硚现在也不太搞的明白。他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江双岸在一旁听的瞠目结舌,就差把“陆硚你是不是又发疯了”写在脸上。
反观尘风过就很淡定了。在陆硚讲那些事的时候,他利落的剥了三个橘子,一个喂进江双岸嘴里,一个递给陆硚,剩下的自己一口塞了。
“反正就是这样,”陆硚吃橘子吃的脸侧鼓鼓,“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江双岸不解道:“且不说传闻中天关里都是幻想,中管署明文规定修正员不得进入天关,否则地上A区的警报就会全部响起。你是怎么进去的?”
当然是靠尘哥啊,陆硚心想。尘风过帮他暂时屏蔽掉了中管署高阶检测器中用于监测天关的那一部分,他才得以悄无声息的进入天关。否则早在他碰到天关大门的那一刻,红蓝警报就该响彻地上A区了。
“我帮的他。”尘风过咽下橘子,轻飘飘的说。
江双岸的右眼皮一跳:“你帮的?怎么帮的?”
“很简单,暂时屏蔽掉天关监测系统就好了。”
江双岸沉默一瞬,天关监测系统列署于中管署总部,就相当于曾经的最高安防系统的一部分,尘风过居然把它给屏蔽掉了……
一时江双岸脑里浮现无数个想法:中管署会发现吗?我会不会被带到监禁处关个一百九十年?陆硚他大爷的怎么敢的?!
“陆硚!”江双岸对着陆硚大喊一声,“你居然敢让过过帮你做这种事!我告诉你,这事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把你送到监禁处关到老死,骨头成灰了都出不来的那种!”
陆硚立刻连连点头,两指在嘴上上了个封条,示意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
“可天关还有自我警报!”
“不会有人知道的,”尘风过拉住江双岸,“监测系统只停了一瞬间,而且天关不会排斥他,不会有警报。”
尘风过的话在江双岸这里向来好用,虽然江双岸仍有很多疑惑,但最后口出的只有两个字:“真的?”
尘风过肯定:“真的。”
江双岸点点头,接受了这番说法。
陆硚探头在两人中间,偏向尘风过:“尘哥,为什么天关不会排斥我?”
其实江双岸也很好奇为什么,他本打算后面再缠着尘风过问,但陆硚既然先问了出来,他便也偏头过去,看向尘风过眨眨眼。
可尘风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的注视了陆硚几息。尘风过的眼瞳颜色是很浅的,给人的感觉就像将化未化的残雪,但又含着一片烟雨朦胧,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陆硚睁大了眼睛,努力试图从尘风过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那双笼烟含雾的眼睛瞥开。尘风过塞给了陆硚一个玻璃杯:“多喝点水。”
“……”
一直到回到地下B区,陆硚也没从尘风过那里问出答案。于是他便将那些疑惑暂时都抛诸脑后了,毕竟虚无难测的事情可以不用想的太多,想的多脑子疼。
水缸中肥胖的鲤鱼正吐着泡泡,被陆硚扣腮拎了出来,甩甩尾巴拍在砧板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开肠破肚、拔鳞除鳃,撒上葱花扔进了锅里煮汤。
江双岸扔给他的那一袋青椒并没有派上用场,陆硚思来想去,还是对江双岸那煮鱼汤必要往锅里叩一盘青椒的独特品味表示无法苟同。
陆硚趿着拖鞋走到阳台,窗外昏暗的路灯照出灰扑扑的影子,一只流浪猫飞速的从光影下掠过,发出低低的一声喵呜。
在二十七世纪,早已没有了昼夜之分,黑暗笼罩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地上层投射出的星空在地下B区已经很难看清楚了,陆硚微微眯眼,也只朦胧的看出扭曲的星云和幽暗的深蓝。
那是梵高的星空,一度被称作是对理想与乌托邦绝望的幻想。二十七世纪的穹顶之上投放着名画,透过浓墨重彩的夜,提醒人们,我们也曾拥有过星空,那是曾经抬眼可见的景色,如今遥远的幻想。
但星空还是梵高的星空。
陆硚站在阳台上,抬手触摸到墙壁,墙体上斑驳的彩漆已经有了丝丝裂痕,油点似的黄彩撒在漆黑里,迸溅出无声的绚丽。
这是陆硚在第一次进入神迹后画下来的。
当时他在阏伯台睁眼,五千一百年的时光之外,第一次看见了星空。
出来之后,陆硚去地下B区的杂货市场逛了一整天,最后买回来两桶油漆,用劣质的彩漆在老旧的墙体上画下了记忆中的星空。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陆硚轻轻哼着:“满天都是小星星……”
记忆中的星空仿佛在眼前一点点蔓延,陆硚在微光中回头,视线与满屋的浮光撞在一处。
这是,来自神迹的邀请。
陆硚家中原本的一切都在光中迷糊了起来,各种文字在空中飞动飘舞,像是翻飞的蝶一般,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你又来了。”陆硚对着静止在面前的文字笑了笑,然后拔出银枪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机。
“砰!”
浮光飞速后退,文字汇聚成门。
陆硚在子弹的余音里向前一步:“A017号修正员陆硚,自愿进入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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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