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桃花雪

　　漆黑的夜空点缀着点点繁星。辰州城清冷的月光下，一个瘦削的黑影几个起落，便来到那座大宅的墙角。
　　眼前的大宅，在辰州城里已经沉寂了多年，而今天，这里又似乎活了过来，恢复了数年前的繁华。乌漆的大门两侧，火红的灯笼随风摇曳，门前宾客的车马络绎不绝。这座宅邸，门前的马路本是辰州城最宽阔的道路，而此时却显得有些拥堵。院子里灯火通明，阵阵笑语笙歌似乎是随着夜风从宅子里飘出。
　　“瑞王府”——在宅院豪气的大门上，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富丽堂皇，也彰显着府邸主人身份的尊贵。
　　绕过大门，那道黑影纵身一跃，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跳上了丈许高的围墙。她轻手轻脚来到一处屋脊背后，身形灵巧得像猫，从屋脊后面探出头来，观察着对面装饰豪华的院落。此时，院落的正厅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丝竹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一群穿着华美服饰的舞姬正在大厅中央，随着乐声跳着妖娆妩媚的舞蹈。
　　厅堂内觥筹交错，宾客欢声笑语，频频举杯，向着正座上那个身材臃肿的男人敬酒，并说着各种讨巧的话。
　　正座上的男人被三四个美人簇拥着，他一边举杯回应宾客，一边张嘴衔过美人送到唇边的美食。
　　“这些年来，王爷多在京中，为了朝中公务日夜操劳，夙兴夜寐，真吾等之楷模也！”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衣的男人举杯，向着主座上的人恭敬地敬酒，说道。他的话引来一众附和。
　　“哈哈哈，张大人说得哪里话？我们身为臣子，为吾皇分忧，为百姓造福，本就是分内之事，何来操劳之说。”座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显然对这套说辞十分受用。而他的话又引来了更多的恭维之声。就在这时，身旁的一位美人，将刚刚剥好的葡萄送到了他的唇边，娇嗔道：“哎呦，王爷，在这家宴之上，您怎么还在谈论朝务呢？”说着，美人撅起红唇，水灵灵的葡萄肉躺在她纤嫩如葱尖的玉指上，看起来似乎更加诱人。男人张嘴，将葡萄和美人的手指一起含在了嘴里：“哈哈，好好好，今日家宴，我们不谈朝政，只谈风月……”说着，他又用力拥住身边另外一位美人，还用还带着葡萄汁水的嘴唇，在她的脖颈上深深地吻了下去，惹得美人一阵巧笑、娇喘。
　　躲在屋脊后面，看着对面奢华、旖旎，甚至有些香艳的画面，柳若莱用力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一道寒冷杀意出现在她漆黑的瞳孔中。
　　“唰”秋水无情剑清冽的银色剑芒，从剑鞘跃出，似是应和着主人的杀气，在月下清亮无匹。剑光从屋顶上如流星般直坠而下，毫无犹疑地刺向座上的男人。
　　“啊！”似乎是下意识里感觉到某种危险的临近，座上的男人猛然抬起头，只看到一柄利剑在月下闪着寒光，径直地向他扑面而来。男人大叫一声，一把掀翻了身旁的美人，然后整个人向后仰去。“嗤啦”，他虽躲开了要害，但左侧肩头的布料却被冰冷的剑锋割开，猩红的鲜血从肩头涌了出来。
　　瑞王爷右手按着涌血的肩膀，臃肿的身体咕噜噜在地上打了个滚。此时，刚刚还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两个美人，也早已没了妩媚风情，其中一个已经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着门口逃去；而另一个，则是抖如筛糠地瘫坐在桌脚，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看一击不中，黑衣刺客的第二剑又向着他狠厉刺来。地上的男人想也不想，甚至，顾不得肩上的剧痛，伸手，便将桌脚边的美人拎起，挡在了身前。
　　眼看长剑就要刺穿咽喉，美人吓得手舞足蹈，失声尖叫，瞬间面如死灰，然而，那柄长剑却蓦然止住了去势。发现刺客似乎是并不想要伤害身前的美人，瑞王爷躲暗自庆幸，可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美人就被人一脚踢飞。
　　刺客一袭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覆满寒冰的双眼死死盯视着他，那眼神就像是从无间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对他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似乎只想将他一剑洞穿。
　　长剑再次举起，瑞王爷慌忙转身，一边大声呼叫“救命”，一边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他甚至再也顾不得肩头那一直流血的伤口。眼看，第二剑就要从背后刺穿他浑厚的身体，突然，一柄黑色利剑破空而出，“当”的一声格开了这要命的一剑。
　　“你……”看清楚与自己剑锋相交之人，柳若莱气得柳眉倒竖，咬碎了银牙。可就是这一格一挡的功夫，瑞王爷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大厅。
　　“我现在不能让你杀他。”李云扬借着舞剑时与师妹接近的机会，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咻”“咻”“咻”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了轻微的震动。柳若莱和李云扬何等敏锐，感觉到危险，他们早已及时收势，身体同时向后掠开。
　　“咻”“咻”“咻”不时有细微的裂空之声在他们两人的身边响起，柳若莱和李云扬同时身形灵巧地躲避着空气中那看不见的利刃。
　　“引魂索？这鬼东西怎么还在这儿？”柳若莱心中暗惊，身形却依然像掠水的紫燕般迅捷。
　　不知是谁，居然用这纤细的丝线在院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而这漫天的罗网就是漫天的利刃，可以将之笼罩范围内的所有活物绞杀。
　　在这漫天利刃中，李云扬却还在不断地挥舞着佩剑，与柳若莱缠斗。只不过，他向她刺来的很多剑，都是“刚刚好”替她挡住了身边的引魂索。
　　“着！”李云扬突然大喝一声，举剑向着柳若莱的面门狠狠劈来，柳若莱运剑格挡，可这一剑力道之强，竟然径直地将她震出了引魂索的笼罩，生生逼回了来时隐身的屋顶。站在屋顶，俯视院子里乱哄哄的人群。此时，瑞王爷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明白就算继续在这里逗留，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柳若莱甫一从引魂索所布的阵法中脱身，便扭头就走。
　　看她离去的背影，李云扬暗松了口气。还好，这丫头不蠢，没有固执到为报仇不死不休的程度！
　　“你们看护好王爷，我去抓那小贼！”转身对旁边的王府侍卫叮嘱一句，李云扬也跃上了房顶，追着柳若莱的身影，消失在了月色中。

　　“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来到城外后山的山坡上，柳若莱一把扯下头上的黑色头巾扔在地上，气愤地看着对面月下那张胖脸。她是真的生气啊，气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我才要问你呢，你这丫头，不要命了啊？”李云扬说着，将佩剑收回剑鞘，同样也是有些气恼地磨了磨后槽牙，说道，“从你昨天问我瑞王爷的行踪，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原来，你是想刺杀啊！”
　　“对，我就是要杀了他！当初，伤害兰夜最深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命大，玄冥道人死后，他马上就逃回了汴京。这些年一直龟缩在京中，不肯再回辰州！”柳若莱咬牙切齿说道。
　　听到柳若莱的话，李云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冷月星辉下，小师妹那双漆黑的瞳子就如同黑曜石般望着他，眼瞳中仿佛浸透了三九寒冬霜雪的煞气，却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李云扬忽然只觉心底一片怆然。
　　八年，时间的消磨，竟不曾让她的对那个人的思念减少一分，反而是让她的仇恨反复堆叠。他懂得她的情感，也懂得她的恨、她的怨。曾经，她将自己的一腔热忱，都给了那个狐妖少年，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守护着他，直到他在那片桃林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被埋进了坟茔，她的心也不曾收回。
　　可如今，那个她最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凶手却依然在逍遥地过活。这让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冷月之下，柳若莱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李云扬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疼着。他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看着师妹日渐清瘦的脸。
　　在师父的这些入门弟子中，柳若莱是最晚上山的那一个，那一年，她才七岁。而自那以后，他的身后便多了两条“尾巴”——她和玉瑱。虽说他与柳若莱同是师父的内门弟子，但师父时常忙于门派或武林盟的事务，很长时间都无暇亲身授课，所以，当初柳若莱的武功，有将近一半是李云扬教授的。
　　李云扬自小无父无母，也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的兄弟姐妹，所以，在他心底，他早就将这个从小伴他一起长大的“小师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只是啊，就算是现在他知道她的心里有多恨，却也无法让她如愿——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杀了瑞王爷。
　　所有思绪都化作唇边的一声叹息，李云扬声音软和下来，说道：“若莱，我不会阻止你杀瑞王爷，但，不能是现在。平叛大军马上就要出发，如果瑞王爷现在死了，我们的军心必然会受到影响。到时，若是平叛不利，战火蔓延，受害的，只会是湘西百姓。所以，你再等等，等到我们平叛归来，我会与你一起为兰夜报仇。况且，有了这次被刺的经历，接下来一段时间，那老东西一定会对自身安全更加严防死守，你怕是很难再找到机会下手了。”
　　虽然气得不行，但柳若莱心里明白，师兄说的没错。她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底那些火气和不甘，抬起头问李云扬道：“刚刚那是玄冥道人的引魂索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玄冥道人已死，可他的引魂索却留了下来，如今，瑞王府新来的术士重新将引魂索布满了各个院落和王府周围，将整个瑞王府保护得如铁桶一般。”说起玄冥道人，李云扬突然笑了，对柳若莱说道，“六年前，玄冥道人酒后在王府被人一剑封喉，这事，和你有关吧？”
　　“玄冥？哼，”提起此人，柳若莱也冷笑一声，说道，“他身为道士，却沉迷酒色。混入王府假扮美人，引他喝下毒酒，这种事，我还是做得到的。那些伤害过兰夜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对，一个，都不放过！不过，若莱，你若真想报仇，就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冲动行事。”
　　“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这次才没得手。”听到李云扬的话，柳若莱一记眼神飞过去，看表情，几乎是用脸在骂人了。
　　李云扬摸了摸鼻子，却自动忽略掉了她的那个眼神，说道：“你这次是‘差一点儿’得手，可是得手之后呢？你又是否能安然脱身？若莱，总之，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回来以后，我一定会和你一起为兰夜报仇。所以，你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一个人独自犯险了，好不好？”
　　看着师兄的眼睛，那里，全是担忧。柳若莱自然知道，这些年来师兄对她的关心，都是真的；也知道，他是真心疼她的人；而她也同样知道，这次战事对湘西的重要性。她用力地吸了口气，似乎是勉力地压回了胸中的某种情绪，片刻后才道：“好，那我便留他到平叛结束，到时，你就不要再来阻我！”说完，长剑归鞘，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夜色中已经再看不到她的背影，可李云扬还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好一会儿，才折身回了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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