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之歌

　　奥古斯都捏住羊皮纸的一角，眉头高高皱起来，纸上是加百列工整而枯燥的字迹：

　　[为维尔农山谷的农民传递丰收预兆——福音派遣]

　　“你怎么接了这样的低阶任务？”

　　奥古斯都不满地盯着尤莉娅，后者正捧着两份圣餐穿过熙攘的人群。

　　光尘广场此时正挤满了晨祷后的天使，有的在圣餐台前排期蜿蜒的长队，有的围在任务碑前争论不休。加百列的晨钟已经敲过第五响，再过片刻，所有队列都会随着第六次钟声消散——埃琉西斯[晨]的结束。

　　“如果不是我早起，你现在连这种‘低阶任务’都接不到。”尤莉娅忿忿地把圣餐往奥古斯都手里一丢，她盯着对方慵懒的金色眸子——为什么会有天使在第五个圣钟才姗姗来迟，《天使守则》里明明说了晨祷后第三圣钟内必须抵达。而眼前这位，别说守时了，连圣餐都要别人代领……

　　这么懒惰的天使怎么通过的晋升考核。

　　她突然想起整理奥古斯都档案时，所有的考核与试炼成绩全部都是[优异]。

　　…该不会是雷米尔大人给她防水了吧，尤莉娅都开始怀疑了。

　　奥古斯都撇撇嘴，咬下一大口面包。看着尤莉娅眼下淡淡的青影，犹豫片刻，忽然行了个夸张的礼：“辛苦您了，尊贵的尤莉娅大人。”

　　尤莉娅耳尖泛起淡红，“你——”她突然意识到，身为大天使的奥古斯都每次见到她应该都是要行礼的。

　　“不过，福音派遣这种低阶任务，真的需要两个高阶天使去吗。”奥古斯都把羊皮纸递回去，“这就像用审判之剑切面包。”

　　“这是米迦勒大人的命令。”尤莉娅挺直了身子，“而且，合作要培养默契，从低阶任务开始也是必要的。”

　　头好疼，仿佛回到了在米迦勒羽翼下接受教导的日子。奥古斯都揉了揉头发。

　　“尤莉娅，你的导师是谁？”

　　“是雷米尔大人。你呢？”

　　奥古斯都笑了，“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米迦勒了。”

　　[不然怎么会被他安排让你来教育我。]

　　“是米迦勒大人。”尤莉娅咬唇，提高了声调。

　　奥古斯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然后继续吃起了圣餐。

　　“说起来，雷米尔大人似乎很少亲自教导天使呢，除了晋升试炼，我几乎没见过她。”

　　尤莉娅拿圣餐的动作轻轻一顿。

　　议会七席钟，雷米尔确实是最神秘的存在。那位总是裹着紫色斗篷的天使，脚上戴着纯银的锁链，行踪飘忽如同晨雾。有人说在塔尔塔罗斯深渊的边缘见过她，有人说她午夜时分时常徘徊在禁书区的阴影里，但所有天使都知道一件事是真的——她掌管着高阶晋升试炼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残酷的关卡。

　　“我原本的导师是拉斐尔大人，但雷米尔大人说...”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具有她欣赏的天赋。”

　　天赋？

　　奥古斯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最后一次参加高阶试炼的场景，雷米尔在试炼中摧毁了她的信仰，将它具象化成一场噩梦，雷米尔笑称为黑色幽默，尤莉娅该不会也有这种“天赋”吧。

　　看着奥古斯都变幻莫测的脸色，尤莉娅盯着她：“奥古斯都，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是不是关于雷米尔大人的坏话？”

　　“不是。”

　　尤莉娅的绿眼睛眯起：“那就是关于我的？”

　　奥古斯都犹豫了一下，手里的圣餐就被一把夺走。

　　“告诉我，否则未来十日不许吃圣餐。”

　　“为什么要这么凶我？”奥古斯都的羽翼炸开，像只被惹毛的猫，“昨天不还说要和我交朋友吗？”

　　尤莉娅一怔，趁这个空隙，奥古斯都迅速抢回圣餐，一股脑塞进嘴里。

　　“你——”

　　“看在你以后能早起帮我领圣餐和任务的份上，”赶在尤莉娅炸毛之前，奥古斯都突然抓住了尤莉娅的手，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做朋友吧。”

　　握手礼。

　　尤莉娅呆呆地看着那双充盈着笑意的金色眸子，如同晨曦一样令人心颤地美。

　　“你在看什么？”见她望着自己发呆，奥古斯都问道。

　　“没，没什么，”尤莉娅赶紧松开了手，“我们赶紧去做任务吧。”

　　金色的羽翼划破云层，尤莉娅和奥古斯都穿过光之通道，降落在维尔农山谷边缘。八月的骄阳炙烤着这片贫瘠的土地，龟裂的田埂间，蔫黄的葡萄叶无力地耷拉着。十几个农民正用木桶从远处的溪流取水，汗珠顺着他们晒得通红的脸颊滚落，佝偻的妇人在一旁树下的阴影闭着眼睛祈祷，孩子们围坐在她的四周，小脸上透着绝望的疲惫。

　　“你有什么想法？”尤莉娅转头问道。

　　“想法？”奥古斯都嗤笑一声，“不都是老一套吗——变成一个传教士，跟他们说‘神眷顾你们的虔诚，丰收必将到来’，等他们祈祷之后，再撒点水，让庄稼精神一下。”

　　确实是这个流程，但是听到奥古斯都轻飘飘的描述，尤莉娅不由得把眉头拧成了结。

　　“加百列大人的福音派遣是很重要的，这些信仰会影响圣火之柱的力量。”

　　“知道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奥古斯都笑了，收拢翅膀落下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穿着粗布长袍、胸口戴木质十字架的白胡子传教士。

　　尤莉娅落下去，变成了一个穿着打补丁亚麻裙的金发小女孩。

　　“你这是干什么？”奥古斯都疑惑。

　　尤莉娅眨了眨翡翠般的眼睛，“人们最容易相信的是孩子。”

　　当这一老一少走近时，正在劳作的农民们立刻骚动起来。他们警惕的目光再奥古斯都胸前的十字架上流连，似乎在戒备着什么。其中一个红脸的大汉扛着锄头走上前来，表情十分凶恶。

　　“愿主与你们同在，”奥古斯都抬起布满皱纹的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主将会降临这片土地，为干涸的土地带来甘霖。今年会是一个丰年——感谢主的护佑。”

　　“哼，又是个骗钱的教士！我老婆把最后一块银币捐给了教堂，结果呢？”红脸大汉指着葡萄藤怒吼，“连场像样的雨都没有！”

　　“约瑟夫！”佝偻的老妇人惊恐地在胸前划十字，“不可对主不敬，祂会降罪的！”

　　“他说的没错，”另一个年轻人狠狠踢了下水桶，“教会的祭司们得了那么多供奉，我们呢？还是要忍饥挨饿，教会就是骗子！”

　　奥古斯都刚要开口，尤莉娅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主会回应的，”稚嫩的童音让吵闹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多亏了主，我的妈妈才活了下来。”她举起瘦小的手臂，指向天际，“自从妈妈生病，我每天清晨都跪在床前祈祷。当她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时，医师说她已经治不好了，然而伟大的主聆听到了我的祈祷——”她的眼中噙着真实的泪光，“——为我带来了神迹！她不仅痊愈了，还能站起来，同我一起向主祈祷。那些虔诚的人，必将受到主的回馈！”

　　奥古斯都震惊地发现，那些粗糙的手掌，此刻竟然都下意识模仿着小女孩祈祷的姿势。

　　“主从不辜负那些真心寻求祂的人，”她的声音变得微弱了，却无比坚定，“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只要我们不放弃信仰，主必定会为我们开出一条道路。”

　　为什么，明明天使都是同样的忠诚，尤莉娅的信仰却含着某种更直达人心的震慑之力。

　　“你是说…只要我们虔诚地敬奉主，祂会回应我们的祈祷？”红脸大汉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锄头柄，眉头仍然紧锁，但敌意已经化作犹豫。

　　尤莉娅的笑容像穿透乌云的阳光：“‘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现在的干旱正是主对你们的考验，当你们通过考验，必得着更丰盛的恩典。”

　　人群中的低语渐渐变成赞同的附和。几个年轻人已经开始商量晚祷的事宜，而那位佝偻的妇人则抹着眼泪，坚持要留宿这两位[圣徒]。“我们还要去邻村传扬福音，”奥古斯都挂着标准的慈祥笑容，木质十字在夕阳下闪着温和的光，“但为主的缘故，我们愿在此暂歇。”

　　当茅草屋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时，奥古斯都立刻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收起了翅膀。她好奇地打量着霉斑点点的土墙，正想施法清理出一块落脚地，尤莉娅推门而入，也变回了本相，胳膊上正挎着一篮子面包和苹果。

　　“给我尝尝。” 奥古斯都眼睛放光，伸手就要来拿。

　　“干什么？”尤莉娅轻巧地避开。

　　“吃东西啊，显而易见。”

　　“禁止与人类的不必要接触。《天使守则》第一章第四条。”尤莉娅朗声背诵。

　　“吃了又不会怎么样。” 奥古斯都吐了吐舌头。

　　“人类的食物可能沾染他们的原罪，最好不要吃。”

　　“我吃了这么多次都没事。”奥古斯都无所谓的样子，被尤莉娅狠狠一瞪。

　　“如果报告上去，你可是要去加百列那里关禁闭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地可怕，奥古斯都的金瞳眯成一条细线，方才嬉笑的神色变得冷酷：“是啊，那不就是米迦勒把你送过来的意义吗？”

　　尤莉娅生气了：“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你的职责就是要监视一个‘异端’！”奥古斯都猛然提高了音调，屋内的烛火在她的怒气下摇曳出明暗的光影，“真难为你还要假装和我做朋友。”

　　“我没有……”尤莉娅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这让她自己都愣住了。身为均衡天使，她应当时刻保持冷静、端庄与完美，一直以来她都做的很好。

　　奥古斯都却误解了这个停顿："还是请尤莉娅大人省省好心吧，因为我不需要你。”

　　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入尤莉娅的心脏，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猛地转身，夺门而出，篮子里的面包和水果滚落一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许久，奥古斯都才缓缓蹲下身，一个一个捡起那些沾满灰尘的面包与破烂的水果，小心翼翼地放回篮子。一点金光从指尖闪过，篮子里的食物重新变成香甜可口的模样，然而她已经没有食欲了。

　　[尤莉娅像她手里的均衡之秤一样，最适合管教某些危险的异端]

　　奥古斯都闭了闭眼，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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