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四季春

　　12月末撞上雨天，潮湿的空气里愈加闷冷，不眠街小卖部门上悬着个不太大的遮阳篷，成了两人躲雨短暂的庇护。

　　时间稍不留神就到了2016。
　　像倾盆的雨，需要依附树枝才能展现其张扬的寒风，没有参照总难以察觉它的步调。这样糟糕的天气，总惹人不由自主地缅怀起过去。直到身边人吐出飘渺的烟气，四散而去，也再留不住，就这么隐没在透明的空气里，她才发现连2016都竟走到尾声了。

　　意识回笼，萧听暮眯起眼，手轻轻击打萧衍的肩，朝小卖部柜台过了个眼神，“我们这样挡人门口好吗？”
　　“没事儿，这老板娘跟我老相识了。姐，明年奶茶店再雇几个员工吧，你也有你想做的，真不用……”

　　说真的，其实萧衍特别害怕主动跟萧听暮聊起奶茶店的事，不知是歉疚还是懊悔，但一年到头总仿佛能给人增添勇气。此刻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当是徒劳的空想。萧衍摇了摇头，委婉道：“过几天就元旦了，奶茶店里估计忙，我又得回队里训练，你自己能行吗？”

　　“你们元旦还训练？”

　　萧衍耸了耸肩，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没，其实就是去看看队里那几个新来的。姐，要不你也干脆休息几天，元旦完我们去海市培训，你要不要跟我妈一起来海市玩？”

　　说时迟那时快，小卖部里头的老板娘双手握个暖手袋走到门口，脸全皱成一团，“谁跟你老相识了！不买东西别在我店门口挡我生意咧。”

　　不多时，萧听暮差些要揶揄他何处而起的自信。萧衍呢，萧衍已经灰溜溜地走进去，拿了两把伞又飞速结完账，一把直接撑开，另一把，明明相隔只三米却偏偏要高空掷物般地扔给萧听暮。
　　“一次性的？真抠啊。”

　　萧衍突然十分安心地笑起来，“刚买伞的时候，女朋友发了个消息，先回去了。”

　　“你不说是网恋吗？”

　　萧衍一步三回头，“网恋也要语音通话啊。”
　　萧听暮哭笑不得，做了个“请”的手势。

　　雨声依旧，毫不留情、劈里啪啦地砸在遮阳篷上。萧听暮足足站了有五分钟，直到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停下来，冒出个人要进去买东西。她给人让路，脚步已迈也便没了再返回的说法。思来想去的时间其实没有那么快，在那五分钟里，时间不断倒退，回想过去五年，像白云苍狗，什么都变了。

　　回去的路上，萧听暮已然收拾好心情。湿冷的天，不知何时雪也悄悄下下来，落在透明的伞面上。高跟皮靴踏在江南的古道上，格外违和，却又撞出了适配的错觉。擦身而过的路人，不动声色地偷瞄向她，也无后话。
　　瓦檐仍在滴水，她却穿着短裙长靴，外头也不过是披了件不薄不厚的黑色风衣，保暖的围巾悬在肩头，有一段被风吹得将落未落。行至不眠街的路口，她给奶茶店值班的员工拨了个电话，让人早些回家过元旦。

　　这头刚撂下，苏遥的电话便掐着隙缝打进来。
　　对面充斥着餐吧喧闹的背景音，鼓点震得人心直打颤。那头，苏遥正巧下了舞池，人陷在卡座里，“来不来？给你叫了几个男大学生。”

　　萧听暮皮靴踢着脚边的小碎石，一瞬无语地拔高音量，她说让苏遥擦亮眼睛，要是不帅她可懒得去。
　　苏遥自己还浸泡在一片觥筹里，压根儿没仔细听萧听暮的玩笑话，对着面前一沙发人数过去，“一共八个，个个荷尔蒙爆棚。”

　　“……”
　　每隔一天，萧听暮都要去医院看望萧衍母亲。个把月下来，也已轻车熟路，她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先是听见了震耳欲聋的70后爱听的广场舞配乐，后才看见舅妈侧着个头，正卯足劲去够桌上的苹果，可惜没够着。

　　“我来吧。”萧听暮边走边说。

　　潘蓉一看是听暮，缩回去拿苹果的手，歪脖往萧听暮身后探了探，“这次没跟阿衍一起过来啊。”

　　“舅妈，咱这可不是VIP病房呀。”
　　萧听暮在她身边坐下，先一步夺过她手里的手机，忙不迭按下音量减键，再还给她。然后才拿起桌上的苹果和刀，垂眸削着皮。她的长发一瞬间向前挂了下来，像丝一样柔顺地，此刻又莫名有种不太与她气质相符的烟火气，过会儿，她说：“萧衍回队里训练了。”

　　潘蓉挑眉，萧衍在射击这块上的天赋确实不错，但她嘴里仍是嗔怪，“吼哟，又不差这点训练时间。”

　　“嗯。他下周要去海市培训，他问您想不想一起去。”

　　潘蓉叹了口气，“他培训我去瞎掺和个什么劲儿。”

　　“人那大城市，去玩几天呗。”

　　潘蓉望着自己这因十月份的一场车祸迅速脆弱下来的身子，一瞬又忍不住去试自己的运动能力恢复几何，直到右腿跟着自己的意识动弹了几寸，才松了口气说：“我这身子能不能去都不知道。”

　　“没事儿，推个轮椅的事儿，到时候我送你去。”
　　萧听暮把苹果递给潘蓉，起身去洗手。

　　听暮看向镜中的自己。
　　先是水灵灵的一双眸。加上那么高挺的鼻，乌黑的眉，衬得整张脸是那样饱和。她莞尔时伶俐，她落泪时娇媚，她那头卷发又是那样稠密。时常有人猜她的年纪，这么张脸，几乎没人曾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她说，小姑娘还在上学吧？而当别人夸她极具女人味时，她竟说，女人味可不止这一种，可爱的，俏皮的，怎不女人？

　　后来苏遥跟她说不是因为脸，是因为她的气场不像刻板印象里的学生。听暮一下就笑了，这话说到心坎里，是以她最满意的实际上便是自己的身材，不追求瘦，但该有的都有。

　　萧听暮甩干手上的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潘蓉问：“店里最近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一天没几单。”

　　窗外已是白雪翩翩，光秃秃的枝干上欲拒还迎地沾着几抹白。冬日里，白色和棕色是最般配，江南难见雪，听暮对雪的记忆还停留在大学时期，北国的雪和枝条缱绻整一季，十里皑皑。
　　潘蓉说：“是呀。天气太冷，出门的人太少了。过几天就元旦了，单子肯定也就多起来了。”
　　萧听暮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潘蓉又问：“阿衍跟那姑娘还好着吗？”
　　萧听暮把被子给潘蓉掖好，听到这，突然想到萧衍一定还没告诉潘蓉俩人是网恋的，就说挺好。

　　“小姑娘人怎么样？”
　　“那你得问萧衍，我还没见过。放心，肯定不会差的。”

　　“听暮，现在被阿衍赶上了。”
　　潘蓉清了清嗓，“等过年走亲戚的时候，那群人又要说了。舅妈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那群人出不去，你不能用你的文化和见识去衡量他们。要是不想他们再说，赶紧找个伴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知道吗？”

　　她突然握住听暮的手，温柔地抚摸。潘蓉跃跃欲试，想开诚布公似的同听暮说这些话，自从车祸之后，潘蓉似乎也想通很多事，生活、人情如同人生里偏偏要与自己作对的必修课。也就是这会儿把话都说出来后，才发现开口并不难。

　　萧听暮嘟囔了声：“我不急。”

　　萧听暮刚到餐吧的时候，天迅速暗下来，又是雨雪天，黑云压城城欲摧，一点都不像好戏降临的预兆。她推开门，热气涌向她，灯球的影儿在她鞋边晃着，男人，女人，在看不清的边界线上将碰未碰，正徜徉在那块紫红色的舞池里，千姿百态。

　　大屏正在放电影，萧听暮很快认出来，《真爱至上》。一部自己十九岁喜欢的电影，那时还把爱与理想幼稚地划上等号，而现在呢？她问自己。直到这会儿正巧放到Prime Minister和Natalie在无人的角落偷偷接吻，驻唱卡着高潮，极老练地唱起电影的插曲《The Trouble With Love Is》。
　　不，太罗曼了，她如今想。

　　萧听暮先是踮起脚来看舞池里的人，没找到苏遥，她猜苏遥是醉了，正倒在某处逍遥。于是此刻一桌桌找过去，去找她那头标志性的波浪卷。

　　波浪卷没找着，先是她的后背被人轻轻拍了拍。萧听暮转过身，就发现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大概是苏遥正在带的网球队里头的队员。

　　“萧萧姐，我是黎晖。你来找苏遥姐吗？”
　　“嗨。”她打招呼，“对，你们教练呢？”

　　后来就是，黎晖带着萧听暮往最里头那张大桌上走。苏遥的身形慢慢清晰，人虽是坐在最边缘，却格外逼近身边的队员，八九人喝得宾主尽欢。苏遥是个一杯倒，正不省人事地鼓吹自己的黑历史，什么有一次打网球正好把球打进校长的保温杯里啦，结果校长不知道她是网球教练，气得校长直接在网球场外修了个身份认证的机子。

　　本该哄堂大笑，周遭却突然静下来，不速之客此时还不明所以，只是以极震撼的外貌登场，众人先闻其声，萧听暮笑着说：“原来那机子还有这么个来历。”

　　目光齐刷刷地，一个个如苏遥口中“荷尔蒙爆棚”的少年扭头望向他，除了角落一人。

　　虽然此刻只能看到个后脑勺，身子被卡座的靠背挡得一干二净。但这人端坐在卡座的边缘，灰色薄卫衣的帽子搁在外面，露出细长的脖颈，外头是一条黑色风衣，整得人隐蔽又显目，像庄严的雉堞不容濒临。
　　她首先愣了下，瞬间低头瞄了眼自己的穿着。

　　她实在不想撞衫这么老土的情节发生在她精心打扮过的今天。但与此同时，她几乎恢复了当年辩论才有的迅捷反应，不用两秒意识到，男女有别，这不能叫撞衫。

　　那黎晖倒是自觉，先她一步在苏遥旁边坐下，这下搞得她正好坐在边缘，也就是那人对面。萧听暮极快速地环视了一遍，卡座敞亮，一伙男人都穿着运动风的羽绒服，背后绣着泠南大学的缩写，一眼便是定制。

　　就在这时，她觉得那人眼神过来了，几乎明晃晃地，还一直持续着，就像一株蒲公英轻轻往手心里贴近。萧听暮也奇了，一个眼神而已，走在路上偷瞄她的人她也从不在乎，她有什么好在意这人的眼神的！
　　不远处音乐一停，整个环境只剩下人声，觥筹声，风声，此起彼伏，飘渺，浪荡。

　　不久，那人掏出个磁带随身听一样的玩意儿，无意地把耳机线撩起，然后面无表情地拾起桌上那杯四季春，还不是用握的，而是单手从上方扣住杯子。余知崎睨了眼黎晖，懒洋洋地抬了抬那杯四季春，最后，他不咸不淡地说：“黎晖，回去了。”

　　萧听暮：“……”

　　这一刻，萧听暮瞟了眼他手中那杯奶茶，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给黎晖让路。
　　老实讲，她久违地被气到，倒不是气那人，而是气自己居然因为一个男人自作多情了？

　　那两人走后，剩下的队员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萧听暮挪到苏遥身边，与她低声耳语，“问你喔，刚你十一点钟方向，那人叫什么名字？”
　　“看上了？”

　　“没有。但打个赌吧，年前，我就把他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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