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旧

　　南枝踏入丞相府西侧院的闺阁时，日影已西斜。她轻轻掩上雕花木门，将母亲关切的询问和侍女们好奇的目光一并隔绝在外。

　　"小姐，要备热水沐浴吗？"贴身侍女白芷在门外轻声询问。

　　"稍候。"南枝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摆在窗下的七弦琴。

　　琴弦微凉，却让她想起那个人的眼神——靖北侯世子许知舟听她弹琴时的专注目光，像是能穿透所有浮华表象，直抵曲中真意。她从未见过一个贵族男子能如此准确地理解《竹枝调》中隐含的出世之志。

　　南枝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琴弦上拨动，重现竹林中的旋律。弹到第三段时，她忽然停下。不对，音色有微妙差异。她蹙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是了，竹林空阔，琴音自然清透；而这闺阁四面围合，琴声难免沉闷。

　　"原来环境对琴音的影响竟如此之大。"她喃喃自语，随即又想起许知舟接过琴弹奏时的情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琴弦上，奏出的音色竟比她更为开阔，仿佛能带人看到远山层叠、江河奔流。

　　南枝从袖中取出那方素帕，上面墨迹已干。她本想在帕上题诗留作纪念，却不曾想会将它赠予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真能读懂诗中隐喻。

　　"此身虽在红尘里，心向竹林觅知音。"她轻声念出自己写的最后两句，指尖轻轻描摹着字迹。

　　窗外传来脚步声，南枝迅速将帕子塞回袖中。

　　"姐姐可在？"一道甜腻声音从门外传来。

　　南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南音妹妹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杏色罗裙的少女款步而入。南音生得娇美，柳叶眉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唇上点了淡红的胭脂，更显得肤白如雪。她手中摇着一柄绣着蝶恋花的团扇，笑吟吟地走到南枝跟前。

　　"姐姐今日去猎场，可有什么趣事？"南音在琴案旁的绣墩上坐下，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南枝的衣着和发饰。

　　南枝接过白芷奉上的茶，轻啜一口："不过是陪母亲赴宴，能有什么趣事？"

　　"可我听说，姐姐离席许久呢。"南音扇子掩唇，眼中闪着探究的光，"母亲还派人寻你来着。"

　　南枝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猎场景致不错，我多走了走。"

　　"是吗？"南音忽然凑近，像发现什么似地惊呼，"姐姐身上有竹叶香！莫不是去了猎场西边的竹林？那可是皇家禁地，姐姐胆子真大。"

　　南枝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妹妹说笑了，猎场处处有竹，何须特意去禁地？"

　　南音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忽然瞥见案上摊开的诗稿："姐姐又写诗了？让我瞧瞧。"

　　不等南枝回应，南音已拿起诗稿，念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不是王摩诘的诗吗？姐姐怎么抄起前人旧作了？"

　　"随手练字罢了。"南枝伸手欲取回。

　　南音却闪身避开，继续往下看："咦，后面还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倒像是姐姐的笔迹。"

　　南枝心头一跳。这是许知舟弹完琴后，她心中所想，随手记下的。当时情之所至，竟忘了掩饰。

　　"姐姐今日定是遇到知音人了。"南音将诗稿放回案上，眼中闪过一丝嫉妒，"不知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能得姐姐青眼？"

　　南枝正欲回答，门外传来徐若的声音："阿楠，在吗？"

　　南音立刻变了脸色，慌忙起身："伯母来了，我先告辞。"说完匆匆从侧门溜走，连团扇都忘了拿。

　　徐若进门时，只见南枝一人坐在琴前。

　　"南音那丫头又来找你麻烦了？"徐若看了眼尚未关严的侧门，摇头叹息。

　　南枝微笑："不过闲聊几句。"

　　徐若走近，目光落在琴上："许久不听你弹《竹枝调》了，今日怎么想起这曲？"

　　南枝心跳漏了半拍："偶然想起，随手弹弹。"

　　徐若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追问。她拿起案上诗稿，看了看，忽然道："这后两句写得极好，是谁的诗？"

　　南枝垂眸："是女儿续的。"

　　"你今日有心事。"徐若放下诗稿，语气肯定，"从猎场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

　　南枝摇头："母亲多虑了。"

　　徐若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你父亲从江南寄来的家书，提到下月要回京述职。"她顿了顿，"还有，太子选妃的事已有风声，你大伯父的意思..."

　　"女儿明白。"南枝打断母亲，声音平静，"身为南家嫡女，自当以家族为重。"

　　徐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女儿的手："你向来懂事。"说完便离开了。

　　南枝独坐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她取出一张浅碧色花笺，将今日记下的诗句工整誊写，又添了两句："偶然值君子，无心云相似。"

　　写罢，她将花笺放入一个精巧的檀木盒中。盒中已有数张类似的花笺，都是她这些年来偶得的佳句或自创诗文。今日这张，却格外不同。

　　白芷进来点灯时，发现自家小姐对着烛火出神，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姐，该用晚膳了。"

　　南枝回神，合上木盒："今日有些乏，就在房里用吧。"

　　白芷应声退下。南枝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夜风拂面，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远处，一弯新月挂在竹梢，宛如那人微笑时的眉眼。

　　她忽然想起临别时，许知舟说的那句话："三日后，大相国寺见。"

　　指尖无意识抚上袖中空荡荡的位置，那里本应有一方素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