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章
阿符的家住在北次山对面的另外一座无名小山坡上,十里开外都是悬崖。她回来的时候,一道清晰的划痕出现在雪地上,雪人竟挪到了悬崖边上。
不算特别高,但摔下去依旧能粉身碎骨。
她刚想跑过去把它给抱回来的时候,雪人动了。
它是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动。雪人微微侧了身子,轻轻仰起头看向远处。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这个身子,它的动作有些迟缓。
桂圆核做成的眼睛乌黑干净,倒映着远山,莫名有些哀伤。
看来是位……脆弱的鬼。
阿符哂笑一声,止了动作,百无聊赖地随雪人的视线看去。
眼睛略睁圆了些,她心一惊——雪人看的方向正是北次山的那座神祠。
“神怎么会死啊?玉石像只不过是神暂时的栖身所罢了。”
“那神应当会找新的栖身所罢,不知道会去哪……”
“……”
阿符见过北次山的那位神明。
不知为什么他不常出现,一年中几乎只有一两次,每次出现也只是在神祠附近。他总是倚在玉石像下,半阖着眼睛看她。起先阿符以为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哀悯,但如今想起来,那根本就不是哀悯而是厌恶。
那位神不喜欢人。
所以阿符奉拜他多年,始终未得到他的垂怜。
雪人察觉到她的存在,便蹦着回到了她身边。
阿符借此认真地打量它。
堆雪人是召的鬼,又不是神。更何况,那位神明根本就看不上这样的躯壳,也不会……再想见到她。
或许是她多想了。
“我们走罢。”阿符说。
雪人温吞地点了三下头。因着没有脖子,点头又需要头和身子摩擦着,每次点头都有小片的碎雪从它头和身子衔接的地方掉下来。
阿符蹲下来,微微皱眉。她握起一捧雪,开始揉雪人的脸和身子。
“你不能受伤,知道么。”
堆出来的雪人如果受到磕破、磨损了的话,那就不能实现她的愿望了。
雪人这次没有点头了,它只是愣愣地看着阿符,漆黑的眼睛里又倒映起了她,水汪汪的,看着格外沉静可爱。
它站在原地任由阿符揉搓。
“阿符!”有道尖刻的女声传来,震得雪人抖了抖身子,杨树下的雪也纷纷落下来。她继续大喊:“你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回来!”
女人刚步入中年,细眉柳腰,只是脸尖酸刻薄了些。她穿着粉色衣裳,头上带着蓝色布条,手中还甩着荆条。
阿符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往屋里走。
“姑母唤我做什么?”
女人是祁山的妹妹祈玉青,前几日去清和郡赶集了,回来时偏逢雪路,因此现在才得回来。祈玉青斜她一眼,道:“别唤我姑母,我可不承认你这个野鸭子做我的侄女。”
“……”阿符敛起眉目,当真不再唤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我这才刚走没几天,祈山怎么就成那副死样子了?”荆条随着话语一道落下,祈玉青啐道:“是不是你这贱蹄子动了什么手脚!”
阿符跪了下去,忍着痛,垂头始终不吭声。
祈玉青打得累了才罢手,但嘴上的功夫却没有停,“哎你这贱蹄子,逼走了你阿母、克死了你祖父不说……”她作势就要把阿符的头给抬起来,却蓦地看见了她的那双眼睛,明明就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眸光却带着一股狠劲。
打了才发现不对劲。
往常阿符这丫头脾性最倔,常与她犯冲,何尝这样安分地挨过她打?祈玉青攥紧荆条,紧盯阿符,却又不知道这坏丫头心中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跪在雪地上的女子始终没有反应,视线的斜上方好似有个雪团子正往她们这边慢慢挪,祈玉青挑眉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堆的圆滚滚的雪人静静伫立在杨树下,并没有动。
好半会儿,阿符咳了声才说:“阿父只是受了些寒,其他的并无什么大碍。姑……可放心。”
“怎么阿父受了寒,你没有受寒?”
“我……”
“少跟我狡辩,还是你这做女儿的照顾不周。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给我跪上两刻钟罢。”
“别想耍什么花招。”祈玉青走过来附耳说道,随后她便回屋了。
待到祈玉青走后,阿符也并未起身,膝盖没入地上的雪中,她依旧跪着,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
雪人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若是雪人有眉毛的话,它该是蹙着眉头的。
寻常人跪在雪地之中,都会冷得蜷缩住身子、双手也都会缩回袖子里,可阿符偏偏挺直了背,还将双手裸露在外。
“阿嚏——”
阿符冷得打了个喷嚏,可转瞬又挺直了背。
身子微微发颤,雪人的头小幅度地前后晃动。
该是在笑。
哦,原来不仅骗神,还会骗鬼啊。
*
深夜,本该是苍茫的天,却被雪色照得如同白昼。
偶有风过林梢的沙沙声,几丝鸟的残影又掠过天际,更添几分荒凉冷寂。
雪人恢复了白日里那个姿势,站在悬崖边,微微仰头凝视着北次山的那座神祠。
突然门闩被打开,阿符探出头来。
她虚拢着一层麻布衣裳,脸颊红扑扑的,一手端一盏烛台,另一手拿着件不那么规矩的蓝色布匹,杏仁眼先是左顾右盼了会,再小心翼翼地向雪人走去。
雪人转过身子。
“你在啊。”阿符跑了过去,绽出一个笑脸来,灰扑扑的眸子霎时亮了不少。
雪人盯着她的腿看了会儿。
明明在雪地里跪了两刻钟,她的腿脚却仍然利索。
果然是在骗鬼啊。
“冷吗?”她问。
雪人微愣。
明明是不冷的,但它却点头了。
身上的雪已经压实了,即便点头也没有再掉雪下来。
阿符放下手中的烛台,走近些将蓝色布匹在雪人的“脖颈”上环了两圈。它几乎没有脖子,宽大的围巾便遮完了它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圆润的桂圆核眼睛。
她继续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北次山,莫非你是死在北次山的野鬼?”
“还是你生前曾住在北次山?”
“你是樵夫、猎户,”阿符呼出口气,笑眯眯道:“还是侠客?”
“仗剑走天涯,肆意潇洒,你若生前当真是位侠客,那也算不虚此行。”她眼中似乎有怅惘向往之色,语气也异常上扬,还非常应景地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拍掌,却痛得呲牙咧嘴。
太过反常了,完全没有白日里的半分影子。
“那你猜我是什么?”
不待雪人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是孤女,是娈童,是野凫,是婢妾,是逃犯……反正没个正经行当。”
天地一色,干净无尘。只是太过安静了些,树影斑驳下,只能听见阿符一人的笑声。
眼角溢出泪水,她笑得前仰后合,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阿符的错觉,她余光中似乎看到雪人正在用那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北次山的那位神明之前看她的那样。
阿符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我给予了你再生的机会,你必须得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雪人点头。
“拜托了,让我的阿父祈山去死。”
这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的愿望,雪人再点了下头。
阿符笑笑,突然举起双手给雪人看:“我的手被冻得好痛,明日肯定要生冻疮,往后刺绣、写字、作画啊,这些精细活我肯定是做不了了。”
“还有我的膝盖也跪得生痛,近来定是走不了路了。”阿符弯下身去揉揉腿,眼中带了几分委屈。“这些都是……姑母对我做的,她不喜欢我。”
“她是个坏人……成天打骂我,我身上到处都是长长的血印子。”
“我从前活得还总是缺衣少食的。”
“明明是她逼走了阿母、害死了祖父,还硬要将责任推卸到我的头上。”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哽咽了好些时候,她最后才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恳求道:“所以哪,雪人能不能让我的姑母也去陪葬?”
雪人再点了下头。
阿符诧异地抬眼,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传说中提到过,一人一生中只能堆一个雪人、召一位孤魂,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太过贪心总归是不行的。
“要付出什么其他的……代价吗?”阿符舔了舔唇,问道。
召来的鬼宿在雪人身体中,会吸食阿符的部分精力,这是帮她实现愿望的回报。
那若是帮她实现第二个愿望,又会从她身上带走什么?
雪人在阿符迷茫的、带着些贪婪的眼神中摇了摇头。
阿符笑笑,格外从善如流。“谢谢你,等他们都死了,我会为你立个好碑的,还请你不要忘了对我的承诺。”
说完阿符就提着烛台走回屋了,宽敞的灰色麻衣就如暮色将她裹挟住,但她似乎乐在其中、脚步轻巧,她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自己的腿被冻伤了,于是才弯下腰、瘸着腿慢慢地走。
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头小幅度地又开始晃动。
该是在笑。
这个姑娘从小就是这样,心思极巧,不管是求神还是求鬼,她都在行。
想到求神,雪人身子微微往后缩了些。
阿符是在永光五年来上拜他的,她仿佛将他当成了一位友人,无论是令她快乐的事还是烦心事都会一股脑儿地告诉他。
神明看她的眼睛,安静地听着。
只是在永光六年,山中起了大旱,九里村更是颗粒无收,许多人流离失所、惨遭饿死。
那时候无人问津的神祠除了阿符,又来了些人,老少皆有,他们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地跪在地上祈求神灵保佑,祈求去灾降雨。
神祠虽然整洁干净,却破破烂烂的,北次山的神明以香火为生,长年未曾有人到此上香,因此他的神力格外微弱,只能靠阿符的香火勉强活着。
神明宿在玉石像中,听着他们呜呜咽咽的哭声微微蹙眉。
“求你了——神明求求你显灵罢……”
“旱灾使得庄稼颗粒无收,我们……根本就没得吃啊!还请神明让上天降雨罢。”
“还请给我们些吃的罢。”
香火不够,他无法满足人们的这些愿望。
这些人十分可怜,作为神,他需得为子民分忧,但脑中还是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阿符呢?
往日她从不缺席,可如今已经三日未来神祠了。
是饥荒所致吗?
神明不能离开玉石像,更不能离开北次山。对于阿符的情况,他不得而知。
一日。
两日。
三日。
“神明大人,你知道度日如年这个词吗?”
阿符不等他回应,就弯眸笑道:“说的就是我一日未见你,就像捱了一年一样。”
神明从有记忆开始就被困在玉石像中,按理来说是没有看过书的,可他竟知道她说的许多雅词。
如今他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度日如年,三日就如同三年。
血肉早已与玉石像融为一体,神明无法踏出这座神祠,于是他生生撕开自己身上的血肉,使其脱离出来。
先前尝试过一次,这次就变得轻松了些。
过了约莫两刻钟,一道修长、高挑白色身影才从玉石像里出来,不知是不是天光黯淡的原因,显得格外透明。
白色的长裳沾了不少血迹,细碎的伤口掺杂着一些碎玉屑,神明不受力地跌跪下来,长发拢住细长的肩颈,神明的面容白得近乎透明,眼角却微微发红。
他蹙着眉目倚在玉石像上,轻喘着气。
但很快他就听见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在寂渺空阔的神庙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上山来祈福的村民吗?
“神明大人!”阿符突然跑进神祠。
神明正好抬眸,与她的视线相撞,她见到神明身上的伤只是愣了下,随后便跪下来惊魂未定地说:“求你杀掉我的阿父吧。”
这句话他听过无数遍。
这个姑娘似乎格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每次提起他就皱起眉头满脸愁容,还多次祈求神明杀了她的父亲。
起先他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神怎么能……杀人呢?
这明明是个无理且荒谬的要求,但看到她那双恳切的、淬着冷光的眸子,他竟然很想去满足她。
她是他惟一的信徒。
神不就应该满足信徒吗?即便信徒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也应该满足信徒的恳求。
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神明面上不露,只是温和地拒绝了还在叭叭的阿符。
阿符也就没再提过这事了。
可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不然她不会旧事重提,也不会这样莽撞、急切。
“怎么了?”神明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仿佛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阿符当真冷静下来,不过她脸上的泪痕还是没有干。
“近来遇上了大荒之年,挨家挨户的都没有粮食,可朝廷还在收税……”她哽咽了下,才继续说。“若是交不起的话,就会被活活打死。”
“阿父和姑母就想拿我去抵,我跑了。但跑回来之后,阿父又绑了我,想让我去当村里的‘食人’。”
食人便是拿去吃的。荒年的食物不够,便会吃些皮相好、身体健全的“人”。
话罢,神祠中的玉石像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玉屑洋洋洒洒地陆续向下掉。
“村中人心险恶,阿符暂且先待在神祠罢。”神明皱眉忍痛,担忧地看着她,安慰道。
阿符没有理会,也没有放弃:“求你杀了阿父,求你求你求你……”她抱住双膝,狠狠地哭了起来。
这时玉石像又出现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在嘴角,因此看得格外清楚。
神明欲言又止好几次,才总算说出来,一贯温和的声线却多了几分颤抖。
“很遗憾啊,神不能做这件事。”
雪人眸光黯淡,身影在夜色中显得落寞。
不仅这次,她还求过他无数次,其中有真有假,但绝大部分都是真实发生的。
她在九里村中过得并不好。
但作为神明的他,无能为力。
不过好在他现在可以帮她实现心愿了。
雪人的身子猝然往前倾,“啪”的一声倒地,再站起来的时候脑门上的雪已经脱落一角了,暗红的血从里面流出来,将地上的碎雪染成了脏污的红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