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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
苏眠踮着脚溜达到宅院西北角时,那座五层八角塔楼正在暮色中流转暗金色的光晕——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铎叮当作响,牌匾上「琅嬛阁」三个篆字苍劲如松。
院子里铺开数十张青篾席,仆役们正将书卷摊开曝晒。清风掠过时,泛黄的纸页掀起波浪,空气里浮动着松烟墨、宣纸与阳光烘焙后的沉香。
趁管事低头查验虫蛀的间隙,猫腰从排水沟旁的侧窗翻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墨香几乎具象化。
阁内书架高耸入穹顶,按"天、地、人"三部排列。她随手抽出一册《墨经新注》,发现扉页盖着朱砂印:「颖川陈氏借阅永和十二年三月」。
苏眠踮着脚在家族藏书阁里乱窜,指尖划过书脊。
"《墨辩新解》?《齐民要术·机关卷》?《阴阳五行说》?"她一边念一边把书抽出来摊了满地,"这书目够杂的啊..."
忽然眼睛一亮——有本《九章算术》总该正常了吧?结果翻开就看到扉页朱批:「此乃农家末技,君子当观其大略」。落款赫然是「颖川陈氏」,想来是其他世家。
"噗..."她差点笑出声,"数学被批成'末技',这届儒家不太行啊。"
转手又摸到本《淮南子》,这次直接笑不活了——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新注」纸条:「"无为而治"实为谬论,今补正:无为=不瞎折腾=善政」。
苏眠挥挥手里的《韩非子》,发现内页被批注得密密麻麻,什么「此处可制衡门阀」「此条不利寒门」...活像本公务员考试教材。
最绝的是角落里那套《论语》,居然被重新分过类——「可用」章节(比如"因材施教")用绿绸系着;「存疑」章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被朱笔打了叉;至于「君君臣臣」那几篇...直接整页撕了,补了张绢布写着:「此乃周礼糟粕,今人当以实务为先」。
"..."苏眠肃然起敬,"这位注疏者,您才是穿越的吧?"
五岁的苏眠踮脚去够高架上的《盐铁论》,突然"哗啦"一声,连带抽出《氾胜之书》《韩非子》等七八册书,雪浪般的书卷倾泻而下,将她埋了半个身子。
母亲的声音从书堆后传来,像在诵读某种咒语:
"永和三年,稷下祭酒崔琰批《商君书》曰:'徒木立信实为术,非道也'..."
素手拾起一册,掸去封皮灰尘,
"而天启年间太常令批注此处:'民愚则易治,何须立信?'"
苏眠从纸堆里钻出来,看见母亲立在夕照中。十二幅留仙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腰间错金书刀随呼吸轻晃——那是学宫博士的象征。
"我们苏家收书有三不论。"母亲突然用讲课的腔调自语,
"不论学派、不论尊卑、只论实用。"
她翻开《齐民要术》某页,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
"比如你曾祖批此处'区田法',就比太学刊本多出三行改良记录。"
苏眠趁机去抓最近的书册,却见母亲袖中突然滑出戒尺。
"啪!"
尺尖精准点在《墨子》扉页的藏书印上:
"看好了,这方'青州崔氏'印,代表你外祖家荀学一脉的收藏。"
又移向旁边朱文印:
"而这'苏砚手校',是你祖父用十年时间——"
话未说完,苏眠已扑到另一堆书上。母亲额角青筋隐现,却还是弯腰将她抱起,
苏眠突然被举高,视线与书房悬着的匾额齐平——「百家争鸣」四个大字铁画银钩。
"看好了。"母亲的声音忽然染上讲课时的韵律,"稷下学宫现存典籍三万卷,我们苏家就藏了八千。"
她抱着女儿穿行在书架间,裙摆扫过不同颜色的书帙:
"缥帙是江南皮纸,存儒家典籍;"
"靛蓝为蜀中麻纸,录法家学说;"
"至于这些无帙的..."
她突然抽出本斑驳的《伤寒杂病论》,
"才是救命的学问。"
窗外暮鼓传来,母亲突然收紧手臂:
"当朝陛下上月刚命人重刊《吕氏春秋》。命翰林学士于学宫讲学此道。”
她唇角泛起冷笑,
" 所以这些被先帝批驳的杂家学说,现在又值钱了。"
苏眠突然伸手抓住母亲衣襟上的玉组佩。
"想要?"母亲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等你开蒙后..."
玉佩突然被拽断,珠子滚落满地。还带松了腰间锦囊——数十枚不同学宫的听讲木牍散落满地,最新一枚刻着:
"稷下学宫甲等讲席法家崔明微"
"......"
"明日卯时。"母亲深吸一口气,把捣蛋鬼往上颠了颠,"为娘亲自教你——"
苏眠撇了撇嘴。虽然这个时代百家争鸣,但翻开任何一本启蒙教材,内容都大同小异——就连她那位推崇"经世致用"的祖父,在私塾里用的基础教材也还是《论语》。作为浸润儒家教育体系多年的大学生,她渴望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苏眠试了试,跳了下来,踮起脚尖,从书架上抽出一册彩绘《庄子》。蝶梦翩跹的插画在晨光中泛着靛青,她献宝似的捧到母亲面前。
"眠儿。"母亲蹲下身来,留仙裙裾铺展在青砖地上。她取出一册素白封皮的书卷,扉页烫着"苏氏蒙学"四个小字。
"法家典籍尽是'盗采桑叶赀二甲'这般的律令。"指尖掠过书架上那排深蓝封皮的《秦律辑要》,"墨家的机关图——"展开一幅攻城器械绢画,榫卯结构旁果然只有寥寥数字符号。
母亲执起鎏金玉尺,尺面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翻开一册《苏氏蒙学》,泛黄的宣纸上,人不知而不愠——六个字,笔划全都不超过十下。"
她指尖划过那些横平竖直:"最适合用来认字。"
窗外竹影婆娑,母亲忽然执起苏眠的小手,带着她在宣纸上写下"人"字。笔锋转折处,墨香氤氲,竟与书架顶层那排靛蓝的批注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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