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穆]翡翠芳庭

　　真正的寒冬终于来临。
　　卷满了冰雪的北风咆哮于千万里不见边缘的平原，如此愤怒，如此激狂，一如被困的兽。
　　生长于翡翠大陆极地边缘的居民早已习惯这不循规律的暴动——“这是祝福”，他们说：“安楠妲用她全能的手搅动风和云，叮嘱世人，不要妄想生存。只有挣扎，才可免死于安乐。”
　　实际上，芳庭又何尝是一个可以安然度日的地方？那些欢畅的往昔，像最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一闪即逝，剩下的是都是萦绕不散的烟和烟般的留恋。风一吹就要淡去，只有心情，那种心情大概只会越印越深……
　　芳庭外沿地区一个小村庄中的一个旅馆里，披着绒衣的穆站在那被雪暴吓得瑟缩的窗前，凝神地望着远处层层旋风密封绞结而形成的一幅灰暗的天幕。树木被风尾扫得沙沙作响,隐有大树扑倒的巨响。
　　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情景了，只有在芳庭才会有这样的天谴——芳庭人却说，那是“祝福”，而世上也只有芳庭人才会用赞美的语气来描述这等自然灾害。
　　天地间其他的一切仿如不复存在，只剩下眼前冰雪的螺旋和呼呼的风声。
　　他的魂离开了他的身，往昔的记忆如潜流穿透了这个贯穿夜空的天然结界，引导他进入芳庭，撇下那燃在山坡上的熊熊篝火，越过条条丘壑，绿草如茵却凶险可比豺狼虎豹的无人沼泽地，攀上中央的博罗绯顿斯山，回到万籁俱寂的世界的边缘，回到天地的转折点，回到从前，回到童年，回到那一片无可再接近的极至光明。
　　一页纸在夜空中蹁跹，无星亦无月。
　　近月飞行。
　　Afflight
　　黑夜是神秘花园。
　　伸手可触月的花瓣，
　　星屑印在你的眼帘。
　　在午夜飞行
　　不要让我为你
　　折下那月之花，
　　因为每一瓣
　　从最始到最终的
　　都是梨帛的心。
　　“真抱歉，电力等一下就可以接上，”在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微细的招呼，穆的思绪骤然被打断。
　　原来是旅店的主人。
　　也许是今夜的雪暴阵势太骇人，隆声不断且有渐渐接近的趋势。这个小村庄虽不在其肆虐范围，但供电受到影响，而外地人仍不免恐慌，所以这位老人家特地来查看，以备发生任何意外或客人感到不安而得不到适当的休息。
　　“她不会刮到这边的，先生可以放心休息。这是只有芳庭人才应受到的惩罚与礼赞。对于以外的世界，安楠妲不曾在意过。”
　　口气显得万分遗憾的老人有点戏谑地安慰穆。
　　“谢谢您的关心。对于这样惊人的恩赐，我大饱眼福。”
　　对于这个美貌夺人的年青人的镇静，老人有些意料不到。蓦然，又仿佛一悟，向穆微微一笑：“请好好休息。”
　　在他转身离开以后，穆将视线重新转向远方由风和雪筑成的诡异的幕墙，久不动弹。
　　方才，一刹那全暗下去的民居沿着前方水沟自西向东，轮流重新点起了暗黄的灯火，乍看，就像一条通体金色的巨蟒在游动。
　　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看样子应该会越下越大吧。穆轻轻叹了一口气，喝了杯水，就睡下了。
　　“多少年未见过这样像要毁灭一切的雪暴了，而又来了几个如此绝伦却锋芒不露的年轻人，芳庭难道又要遭大变？”
　　“你唠唠叨叨地在自言自语什么？这么晚了，怎么比她还聒噪呢？”
　　躺在他一旁的老伴拍着他的肩膀在埋怨。
　　“老太婆，不得了，我们要快离开这里才行，这一次的架势可是太厉害了。”
　　“你这是什么傻话！是谁当年死赖着不走的？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会被她吓到？何况芳庭里的人都没有逃，你瞎操心什么？”
　　“可不是这样说，毕竟芳庭人是与众不同的，他们生长于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所具有的膂力和勇气都是常人不可比拟的。想当初前去拓荒的奥比利维斯领主，可是那般的睿智勇敢……”
　　“行了行了行了，这个周末你的孙子要来，省下你的历史教材吧！”
　　“哎，你怎么这样呢？老太婆，我告诉你，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
　　清晨，雪势已转弱，但往凯罗通道的方向依然是模糊不清。
　　一线线疲惫的光线拂过了雪和树丫，迷离地踱进了房间。
　　穆张开眼就看见窗户的玻璃上堆满了雪花。
　　窗外更是粉雕玉砌的一片。
　　远近亭亭如盖的常绿树木枝叶间堆积了厚厚的一垛，那些光秃秃的枫或桦等落叶乔木则在迎风的一面敷上了雪白的一片，映衬得格外黑的枝干似乎在银灰的风中寂寞地轻舞，舒展修长的臂承接一点点祝福。
　　家家户户早在初雪之后都纷纷挂起了红色的灯笼，而如今，那藏在屋檐下的深红只能在向内翻卷的雪块间稍稍露面，火热又羞涩，也算是这白玉世界里唯一的亮点了。
　　早餐在旅店前屋挂着大幅博罗绯顿斯山壁画的小餐厅中供应。
　　旅客们纷纷在讨论昨晚罕见的景观。不少初见芳庭雪暴的人犹有余悸。
　　“雪真厚呢！”
　　人们看着落地玻璃窗外接近半个人高的积雪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怕芳庭里更厉害！”
　　有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人存心要帮众人泄气似地插嘴。
　　“凯罗通道是更难走了。不过，也幸好有这样大的雪，沿路的担当可减轻了不少。”
　　“沼泽与狩猎动物等诸如平常的危机可被冰雪化解，但其他因大雪而危险系数上升的阻碍可更不得掉以轻心。”有一个坐在窗边裹着橘红色皮裘的人以极优美地摇曳的声调提点着，从他的衣着打扮和口音来看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普通人。他似乎很怕冷，在温暖的室内依然套着帽子不愿意脱掉皮裘。
　　坐在他对面的人点头称是，更以一种阴深的语气补充：“尤其，如果遇上那种不轻易出动觅食的芳庭雪豹，在雪地上依然可以以一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奔跑，对于我们这些在雪中寸步难行的人或牲畜，简直就像见了死神。”
　　满屋子的人顿时静了下来。窗外车轮子转动咕噜咕噜的声音俨然幻化成雪豹的吞咽，而那挂在屋檐下的红则是血。
　　芳庭雪豹，穆也曾见过。它的皮毛洁白，所以称为雪豹，行动敏捷轻巧。与芳庭的雪暴相比，它的凶狠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两者的行藏都不着痕迹，但雪暴不常来，雪豹却始终隐藏于芳庭的山壑间，而且防不胜防。在夏天，因为毛色阻碍其觅食的关系，这聪明的猛兽还会想办法在身上捂出一身苔。可想而知，它有多么的危险。即使在芳庭内，人们也只敢驱赶而不敢猎杀这种动物。至于某些数辈生活于山区的猎人更会相信它是芳庭灵性的主宰，安楠妲的化身，神圣不可侵犯。
　　当然，也会有人设下陷阱捕捉雪豹。正因为它的凶猛和罕见，所以那闻名遐迩的美丽皮毛在市场里的价格可是不亚于极品的夜明珠。一年四季都有人不怕死地进入芳庭的山区赌命。然而，有多少人成功了可一直是个谜。没有人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得到雪豹的皮，也没有人会轻易在人前亮出战利品。对于这一点，穆可是太清楚了。他本人就有过多少的亲友死于雪豹的追击下。
　　尽管如此，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抵御雪豹的袭击。只是在芳庭里有一个说法，就是碰上雪豹可千万不能退缩，亦不可莽撞，只能平静地与它对峙，至于它是否会放过你，则是运气问题了。而他在逃出芳庭的过程中亦非常侥幸地没有遇上雪豹，否则以他当时的年龄和状态，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现在——穆机械地割着碟上的庵列，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那壁画，虽然粉红的色彩调和得非常美丽，却不得真正景观的一丝神韵——可是真的要重新回去么？
　　沙加的信也这样问了他：有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么？
　　没有。
　　正因为没有才更心焦，数月以来他越发莫名地惴惴不安，仿佛已被他离弃的父母之邦将沦于雪豹的掌下，或许说，芳庭的主宰已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在她眼皮下进行无趣的持久战的族群的存在，即将要像撕食猎物一样将其吞噬。十年以来的心如止水，仿佛被异常的寒冬催发，一瞬间，托出了一朵莲花。一种少有的强烈的渴想使他展开了旅程。
　　他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出走，如今，也要为了这个原因重回到这个地方么？
　　他给沙加的回复是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他解释——从佛斯到芳庭也有几个月的脚程，大概在路上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下个结论。
　　然而，芳庭已在眼前，他却依然不知应该如何。
　　“今天有上好的炖狍子肉，有哪位要呢！”一个大嗓门打断了穆的思考，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侍应托着一个放满了瓷盅的大盘子还没走进餐厅的门口就嚷嚷。果然，他马上就被柜台前的老板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哪有你这样当侍应的！好像市场里卖菜的大婶一样！你应该走到客人的身边，有礼貌地向他们推销才是啊！我告诉你，你再这样给我赶客的话，我就马上辞了你！”
　　那侍应连忙点头哈腰，大大咧咧地走进餐厅向每一桌的人介绍今天的特别菜色。
　　这样寒冷的天气，很是应该补一补呢！以前在芳庭里，人们就很喜欢吃山中或沼泽地里野生的动物来增加热量，而在翡翠大陆的其他地方的人却无此习惯。
　　当那侍应来到身边，未等他说话，穆就点了一下头。侍应煞是愉快地从盘里捧了一盅热热的给他：“请慢用！”
　　他的破嗓子在此时显得非常有磁性，当穆想抬起头打量一下这个有着这样好听声线的侍应时，一头蓝发的侍应却已经走向了另一个顾客。
　　鲜嫩的狍子肉加上枸杞，鲜山药，去核红枣，天麻等药材原盅清炖，香气扑鼻。
　　如是，又过了思绪辗转的一天。
　　当夜幕降临，雪暴又开始肆虐。
　　穆越加不安，辗转反复，直到凌晨风雪声稍减才睡熟了。
　　午后，积雪逐渐被清理，扫出一条大麻石铺成的街道，一度静止了的村庄又开始活动。
　　街道两旁除了深锁在庭院里的住家，便是一家家三角屋顶下挂了灯笼黑色木门面的商铺，销售着各式的纪念品，有餐馆，也有电影院，但只是放映一些已过时的电影。村庄里狭窄的河道结了冰，有不少小孩子在上面兴高采烈地滑着。
　　在那随后几天里，穆除了有时会和那个特别关心他的老板聊天以外，也不时到村庄里四处闲逛。
　　“如果你是要入芳庭的话，再等几天吧！这场雪暴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当老人得知他的情况以后，就这样建议他。
　　“多谢您的关心。只是，我希望在雪暴结束之前就能够到达博罗绯顿斯山。”
　　“我不能说这完全没有可能，只是冒的风险实在太大。有这样的必要吗？”
　　又是同样的问题，穆既然无法回答沙加，面对眼前的老人慈祥的目光，自然也不会说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答案：“这只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再迟了，有一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难道你是芳庭里的人？”
　　“我在芳庭长大。”
　　老人点点头，喝了一口茶：“难怪！我也相信直觉，相信预兆，既然你曾是芳庭里的人，对于里面的人和事即管不闻不问，还是会有一些纠缠不清的触觉。但到底有什么是无可挽回的值得让你连命都不要地一定要马上回去？”
　　穆低下了头。他善于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为了减少伤害无论是对人或是对己，而这个老人与自己非亲非故，彼此之间无以构成那种旋涡般的利害关系，他并不介意说更多；毕竟，他没有其他的倾诉的对象。如果把这一切告诉沙加，他只会笑笑地欢迎他提早进入老年阶段，然后怜悯地看着自己，说应该专注于现实，不要生活在回忆里。
　　“这只是一种感觉——芳庭好像将要在这场暴风雪中毁灭。”
　　老人闻言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拍着穆的肩膀说：“芳庭是翡翠大陆的最坚强支柱，虽然经营艰难，我可从没有想过她有朝一日会覆灭，你多虑了。再多等几日吧！芳庭里会传出消息的。”
　　穆笑了一笑，似乎内心也有了答案，但心悸依然无法被安定，这呼呼刮动房屋的北风似乎在嘲笑这老人的想法：如果芳庭的支柱也倒下了呢？
　　在穆来到这大陆边缘的第五天，果然有消息传来。
　　那时也是早餐时间。由于雪暴的威力渐减，阳光也格外耀眼，壁画上的博罗绯顿斯山泛起了柔和的金色，让整个餐厅都熠熠生辉。
　　有人粗暴地闯进了店门，大声喊：“奥比利维因堡主病逝！芳庭权力角逐再次爆发！”
　　满座哗然，纷纷离座回房准备出发芳庭。只剩下穆独自留在座位中，还未从消息中回过神来。
　　奥比利维因堡主，在他记忆里只有那一个人……那一个人……
　　“你没事吧！”
　　有人推了推他，他回神一看，原来是那个高大的蓝发侍应。到如今，他却已经再没有心思去关心其他了。
　　“没，没有。”
　　“那帮白痴看来也要去芳庭了。可不是想去占便宜呢！要是我，我就去抢那个堡主的名号！”
　　奥比利维因堡主……奥比利维因堡主……抢那个堡主的名号……
　　“我听老板说，你也要去，对么？”
　　“不，我不去了。”
　　“哎？为什么？”
　　“已经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这样说？喂，别走，你要去哪里啊？”
　　我快将来到，
　　伴随一片片轻飘的羽毛
　　尘埃迷了我的脸。
　　但是，
　　旅程太长
　　行李太多
　　愿望太沉重，
　　我已无力轮回
　　将沉于河中。
　　若你已将一切遗忘，
　　请你不必在意
　　因而起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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