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燃

　　春日薄霁，风从堂前的苍松叶上吹过，裴府内外俱披素绸，白幡低垂。灵堂香火不断，棺椁已入地，今日是开设拜席、接待吊唁宾客的头一日。

　　裴家是世袭簪缨的旧族，家主裴老爷子位高望重，虽是喜丧，丧仪却一点不敢马虎。京城官家世家，凡有一面之交的，都递了帖子来。府中上下动员，外厅中早早张起帷幕、摆好灵位，廊下案几一列排开，专人接礼入账、签名挂轴。

　　白幔遮日，沉香掩味，远远望去，整个裴府宛如一座沉静庄严的山。

　　宾客们被引至灵堂内先上了香，再分边引向两侧，由裴家嫡支的老爷、夫人们接待。

　　裴大夫人站在正厅一侧，神色平稳。

　　她出身高贵，端方持重，即便身着素衣，也站得极有仪态。此时正拿着一份客名单浏览，眉眼间不露半点疲色。

　　一旁庶房几位夫人俱在厅中帮衬，说话声音不高，却谁也不闲着。

　　三夫人走过来轻声禀道：“东街周家今早送了帛金，说是周尚书近日身子不好，不能亲来，家眷待明日再登门吊唁。”

　　大夫人点头：“让账房记下，按礼回帖。”

　　说话间，二夫人也到了。她身着素白衣裙，眉眼温婉，只是脸色泛白，眼底隐有几分不安。

　　——她的长孙，二少爷裴珩的长子裴英杰，今早不知怎的突然上吐下泻，她忙着照看了半天，才终于安稳了下来，不过也因此耽误了时辰。

　　好在大夫人并未计较。

　　“人太多了。”四夫人撩了撩袖子，低声抱怨，“我今早站了两个时辰，脚都酸了。”

　　“你倒说得轻巧，”三夫人笑着，“这会儿都没开席，待会儿真正的贵客到了，还得一一奉茶问安，可不兴偷懒。”

　　四夫人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做事。

　　……

　　灵堂香案前香火正旺，后侧宾客廊内人声低回，来吊唁的多是文臣清流，其中不乏六部的高官要员。

　　茶案旁，三位年资不浅的官员正低声交谈——

　　翰林学士郑懋年，御史中丞陈廷佐，礼部左侍郎苏履常，三人皆曾与裴公有过同朝之谊，言语虽轻，却分外讲究。

　　“沈家这次动作不小。”陈廷佐率先开口，将一盏淡茶捻起，语调并无起伏，“书院改革、乡贤举才，竟真从礼部递了初议，直接抄送了内阁。”

　　苏履常眉头轻皱：“沈侍郎初入京不过月余，底子还未稳，就敢动这道……未免太急。”

　　“他敢动，是因为背后不是他一个人。”郑懋年接话，语气更轻些，“这沈家的章法，倒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人？”苏履常皱眉。他虽同为礼部侍郎，但是八年前才从地方学政调回京城，对这些老黄历不如其他两位了解。

　　郑懋年并未出声，用手指无声地在桌上写下了一个“谢”字。

　　陈廷佐似有所思，缓缓点头：“怪不得。这一两年，江南书院、海贸驿所、河务署几个大点的调度，暗中都有些动作。”

　　“前几月，泸州那处旧码头，沈家提了军运疏通，那地方都荒废多久了？结果工图一递，就报兵部拿银。”陈廷佐忽然道，“你们猜怎么着？”

　　“谁批了？”

　　“兵部尚书卢晏之。”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苏履常低声道：“卢大人那人，平日连裴公的案牍都要划两遍，沈家的人他倒肯批？”

　　陈廷佐意味深长：“听说，是有人把疏通水线的全图送了上去，那图做得极细，连年降水流速都算进去了。卢大人只说了一句——‘当年谢家教出来的人，倒还有几个记得怎么做事。’”

　　三人对视，片刻后都没再说话。

　　就在此时，前庭传来一阵急步声，随后便是小管事小跑进来，压低声音禀道：“沈家到了。”

　　话音刚落，外头已传来车轮入院的声响。

　　不是一辆，而是一列。

　　领头的主驾为黑檀木架，车帘素缎无纹，两侧随行马匹鬃尾缠白绫，连骑从的披风也不杂一线彩色，却仍旧气势沉稳，排场分明。

　　后随三驾副车、八骑护送，头尾引导、仪制齐整，井然有序。

　　宾客席中，有人低声赞道：“沈家虽是新起，倒比许多老家族还讲礼。”

　　“讲礼？”旁人摇头，“这叫气势。”

　　门房小管事在前引路时，步子都不自觉快了几分。到了灵堂前，沈家的车驾缓缓停下，周围仆从自觉退至一侧，未发一声。

　　前车车帘被掀起，先落下一只白履，紧接着沈毅率先踏地，一身素灰礼服，腰间别玉，神情温润从容，朝香堂方向拱手一揖：“沈家沈毅，携家眷前来吊唁裴公。”

　　言罢，他侧身站定，微一回首，做出引人之势。

　　车帘挑开，先落下的是一只穿白布云履的脚，随后一名妇人稳稳踏地而出。

　　她衣衫极素，发髻只簪一支玉簪，举止却极静极稳，抬手撩帘的动作，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像是早就排练过的。

　　旁人一时间看不清她面貌，只觉得她站得极正，亭亭立于台阶之上，连风声都仿佛静了些。

　　谢子穆紧随其后，少年一袭青衫，眉眼清朗，动作间带着一点少年气。乍一看不算惹眼，站在她身边，却自有几分神似。

　　沈毅引谢穹母子向前，步伐不紧，语气仍旧平稳：“夫人在江南时曾言，裴公素为清正之范，此番吊唁，早该亲至。”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厅内宾客听见。

　　身后仆从未多一言一行，却将香案前前后后布得极稳——香、供、案、裳，均自备，不动裴家一物，礼中不失敬，敬中不显谄。

　　前厅内客人已起了三分侧目。

　　这排场，这调度，这礼仪……分明不是一个“新起之族”该有的气魄。

　　郑懋年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忽道：“似乎有些眼熟。”

　　陈廷佐点头。

　　“谢家人。”

　　*

　　香案前，灵位端正，牌上书“裴府先祖裴公讳庭昶大人之灵”。

　　谢穹目光略过那几个字，未多停顿。

　　站定身，垂手，焚香，三拜，一礼不差。

　　她动作极稳，从头到尾连衣袖都未多晃一下，行至最后一拜时，香雾正好升起，将她半边眉眼掩去，像是蒙了淡淡一层寒霜。

　　裴大夫人抬起眼，原本只是想应个礼，视线落在她脸上那一刻，忽然一凝。

　　她盯着眼前之人看了几息，像是在将某个记忆从灰尘中翻出来，慢慢复原成一张清晰的脸。

　　“你是……”

　　谢穹微颔首。

　　“裴大夫人，久违了。”

　　裴大夫人脸色微变，神情一晃，却很快收回：“原来是你。”

　　三夫人坐得近，闻言眉心一皱，连带着手中帕子都停了片刻。二夫人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血色，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三夫人还想接话，被大夫人一个眼神压了下去。

　　裴大夫人拱手，语气平稳道：“沈家远道而来，裴府受礼。”

　　谢穹朝她微一颔首，未出言。

　　此时侧帘忽动，一道身影从香案后侧绕出。

　　裴璋着玄青朝服，腰束银章，步入香堂时未发一声，只低头看了眼案前未覆的文疏。

　　他本该是来交接香礼之事，却在走出屏风的那一瞬，眼神骤然一凝。

　　谢穹站在香炉对面，眉眼未动，只神情静淡地看着他，仿佛站在风中的松枝，虽不摇晃，却叫人心生寒意。

　　这一刻，四目相对。

　　裴璋面色不动，步伐如常，只是背后衣袂却像被风拽了一寸。

　　他走到香案另一侧，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

　　堂中宾客俱未言语，只有人偏了头，眸中带疑。

　　裴璋站定于香案前，低头看了眼案上的灵牌，又抬起眼，与她对望。

　　他什么都没说，先是将手中纸笺慢慢放下。

　　谢穹站在他对面。

　　二夫人神情焦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被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来。

　　“不是说，”裴璋冷不丁开了口，眼中微光不动，神色如常，语气极轻，仿佛故友闲谈一般，“此生不再踏京？”

　　谢穹垂眸笑了一下。

　　她的视线从裴老爷子的灵位上划过：“我是答应过你祖父，谢家不回京。”

　　“可我如今是沈家人。”

　　话出口，她眼神未动，倒是语气中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讥讽。

　　裴璋未动声色，只手指在香案上极轻地摩了一下。

　　谢穹脸上讥讽愈深，又道：“我叔父葬在京中。”

　　“回来看看，有何不可。”

　　裴璋脸色顿时变了，唇紧紧地抿着，身子都僵了几分。

　　话至此，一旁宾客皆有微变，却无一人敢出声，皆装作看不真切、听不明白。

　　香烟从香炉中浮起，缠绕在两人之间。

　　裴璋看着她的眼神仍极静。

　　谢穹眼神未转，只是侧了侧身，像是要行礼，又像是要走。

　　这时，一道温和男声从廊侧传来。

　　“夫人。”

　　沈毅自东廊缓步而来，一身素色衣袍，双手拢袖，身后并无随从，步履却不显惧。

　　“子穆那边已行完礼，我们回府罢。”

　　谢穹回头，点头：“好。”

　　说罢，她面向香案，重新肃立，行一礼。

　　动作无一分疏漏。

　　礼毕，她未再看裴璋，转身而出。

　　沈毅侧身一让，待她先行一步，才徐徐跟上。其言语虽平，神情却极尊重，从未有片刻疏慢。

　　谢子穆走在后头，走出香堂前，忍不住轻轻回头望了一眼。

　　裴璋站在案前一动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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