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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后台走廊。
后台的空气比剧院前厅更加闷热,丝丝缕缕的灯光从化妆间和服装间的门缝中泄出,映在漆黑的地板上,仿佛藏匿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厚重的丝绒帷幕挡住了即将开始的舞台,而这里,藏着一切不该被观众知晓的真相。
卡佳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缓缓上升,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成淡淡的影子。
她吐出一口烟,目光随意地落在对面的舞台侧幕——那些白色的羽毛,那些瘦削却无比精准的身影,她从未觉得芭蕾有什么特别,可今晚,她竟然耐心地待在这里,等着一个人。
她偏头,烟雾掠过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她眯起眼睛。
血?
她缓缓回过头,看向走廊的另一端。
走廊的尽头,一道纤细的身影正从阴影中走出。
露希纳。
她换了一袭干净的白天鹅舞裙,轻盈的羽毛贴合在她的肩头和腰线,将她衬托得如同一只即将振翅的鸟。然而,那些血……并未完全清理干净。
卡佳的视线落在她的脚踝,缎带被小心翼翼地重新系紧,足尖鞋洁白如初——然而,她走近时,卡佳却注意到了一点微妙的暗色。
血,被擦拭过的痕迹。
她再一次嗅到空气中那抹淡淡的铁锈味,虽已被香粉和舞裙的香气掩盖,但仍旧残存。
她勾起嘴角,缓缓吸了一口烟。
这个女孩,刚刚做了什么?
露希纳缓步向前,步伐如舞蹈般轻盈,每一步都精准得仿佛排练过千遍。她抬起头,目光静静地落在卡佳的脸上,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情绪的波动。
她没有说话,卡佳也没有,只有走廊尽头传来的模糊嘈杂声——后台的工作人员在交谈,在准备演出,而在他们听不到的某处,鲜血还在地板上缓缓凝固。
一场尚未浮出水面的暴力,一场即将上演的梦幻舞剧,在这一刻交错。
卡佳缓缓抬手,将指间的烟拿下,食指和拇指轻轻一弹,烟灰落在地上。
她低笑了一声,声音低哑,却带着趣味:“你刚刚做了什么?”
露希纳歪头,眼里仍旧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不明白,伊凡诺夫小姐。”她轻声道,声音像薄雪落地,柔和却毫无温度。
卡佳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露希纳的锁骨、肩膀、指尖——血已经擦掉了,可是那股隐隐的气息还在,藏在她的皮肤里,藏在她的指缝间,藏在她一举一动的沉静之下。
“是吗?”她眸光深邃,吐出最后一缕烟雾。
然后,她抬手,在露希纳的下颌线轻轻滑过,指尖拂过她的侧颈,仿佛在寻找那一点被血洗净的痕迹。
露希纳没有躲避,她只是抬眸望着卡佳,眼里依旧没有恐惧,没有抵抗,甚至……没有顺从。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卡佳审视她,而她,同样在审视卡佳。
这不像是猎人与猎物的交锋,而像是两只狐狸在试探彼此。
空气在这一刻沉寂。
然后,后台响起了第一声钟响,舞剧即将开始。
露希纳缓缓地退后一步,低头行礼,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某种模糊不清的意味。
“失陪了,伊凡诺夫小姐。”
她转身,步入舞台的光影之中,背影纤细却沉稳,每一步都带着无懈可击的优雅。
卡佳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
她缓缓抬起烟,再一次点燃,轻轻吐出一口烟雾,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上。
“你啊……”她低声喃喃,轻笑了一声,眸色幽深。
——
舞台上,幕布升起。
钟声的余韵尚未消散,剧院内的灯光缓缓暗下,只余舞台上流淌着柔和的月色光影。乐团已然就绪,弦乐声在沉静中缓缓拉响,宛如湖面初起的微风,撩拨着观众的呼吸。
卡佳站在后台的阴影中,指间夹着一支燃尽的烟,火星跳动,最终熄灭在指尖的弹动间。她并未走向观众席,而是静静地靠在侧幕的角落,凝视着那个缓缓步入光影的身影。
露希纳·涅恰耶夫,今晚的白天鹅。
她的出现,让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穿着一袭洁白的羽毛裙,肩线柔和而精致,腰肢纤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可当她迈出第一步时,整座剧院都屏息了。她的步伐轻盈如风,旋转间裙摆层层叠叠翻涌,宛如湖面荡开的涟漪。她的手臂缓缓展开,像是振翅的天鹅,优雅而悲怜,她的眼神透着飘渺的忧愁,柔软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这一刻,卡佳终于理解了——
她并不只是芭蕾舞者,而是彻头彻尾的、绝对的「作品」。
她是被打磨出来的,是被雕琢、被训练、被赋予意义的。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仿佛不是由□□和骨骼组成,而是一个经年累月被精密计算出的机械装置,一点瑕疵都不曾有。
完美得不真实。
可她刚刚还在杀人。
卡佳的唇角缓缓地弯起,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趣味,甚至带着几分掠夺的欲望。她看着舞台中央的少女,那双被血玷污过的手,如今在舞台上宛如圣洁的羽翼,令人忘却她方才才从阴影中走出,身上残留着未散尽的铁锈味。
她想到刚刚的对视。
那个女孩站在她面前时,没有害怕,也没有服从,甚至没有隐忍。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她,像是等待着她下一个动作,却又清楚地知道——她并不属于任何人。
不属于马图什卡,不属于剧院,不属于柏林家族,不属于她。
卡佳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色的打火机。
“……是吗?”她低声呢喃。
那我们就看看,谁会先落入谁的陷阱。
——乐声高昂,舞步流转,梦幻曲奏响。
台下响起一片惊叹。
她太美了,像晨雾中的湖泊,像微风吹拂的羽毛,像这座剧院里最不可玷污的梦境。
卡佳侧头,目光审视地望着她—那个在后台走廊里带着血腥味的女孩,那个换上白色舞裙后便成了纯洁化身的少女。
她真是天生的骗子。
或者说,这才是她真正的天赋——欺骗、操控、诱惑。
卡佳轻轻嗤笑了一声,低哑的声音被悠扬的琴弦吞没。她静静地靠在后台侧幕的阴影里,目光如猎人一般,紧紧锁定舞台中央那个旋转的身影。
露希纳·涅恰耶夫,梦幻曲的化身。
她缓缓展开双臂,手腕弯曲得如同湖面浮动的羽毛,脚尖落地时不带重量,仿佛大地都承接不起她的步伐。她旋转,跳跃,宛如一只真实的天鹅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在剧院的光影之下演绎着属于她的命运。台下的观众屏息凝视,沉醉于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她的悲怜,她的挣扎,她的破碎,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幻象。
可卡佳的视线却穿透了那层精致的假象,看到了真正的她。
她看到了那个站在后台的走廊上,双手仍残留着血腥气息的少女。看到了她在碎裂的镜前冷静地更衣,看到了她在擦拭掌心时那一瞬间的沉默,看到了她将脚踝上的血渍抹去时精准无比的手法。
这个女孩,她在欺骗所有人。
她用她的舞蹈欺骗世人,让他们误以为她是这座剧院最纯洁的白天鹅;她用她的眼泪欺骗台下那些愚蠢的观众,让他们以为她是无辜而柔弱的少女。可事实上,她才是这座剧院里最危险的存在——一只披着白羽的狐狸,一柄藏在丝绒下的刀刃。
卡佳勾起嘴角,缓缓地转动着手里的打火机,指腹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火焰在她指尖一闪即灭。
“……好一个完美的谎言。”
她低声呢喃,嗓音轻柔,却透着猎人看见猎物时的兴味盎然。
台上的露希纳忽然停顿了一瞬,她的眼神似乎在那一刻穿透了层层灯光,精准地落在了后台的黑暗角落。卡佳看着她,轻轻抬起烟,吐出一缕淡淡的烟雾。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卡佳的眸色深沉而带着侵略性,而露希纳却依旧是那副温柔而疏离的模样,眉眼间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她在凝视的并不是一个正在觊觎她的人,而只是舞台边上的某个陌生观众。
她看着卡佳,既不回避,也不迎合。
她只是站在那里,站在聚光灯下,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她一笑。
轻若晨雾,却带着某种隐秘的。
卡佳的瞳孔一缩,她指间的烟灰落在地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挑起一分。
这笑容……是在引诱她,还是在试探她?
下一秒,乐声骤然高昂,露希纳旋身而起,裙摆如白色浪潮翻涌,她的舞步带着绝对的自信,像是知道自己终究不会跌落。
卡佳凝视着她,缓缓地扬起唇角,吐出一口轻笑。
她伸手掸去指间的烟灰,低声道:“……狐狸。”
舞台上的天鹅舞动,幕后的狐狸藏匿在层层帷幕之下,而在后台的阴影中,猎人已然锁定了她的目标。
——
第二幕的钟声响起时,剧院内的灯光再度熄灭,观众们尚未从第一幕的梦境中苏醒,空气里仍残留着对白天鹅的叹息。然而,真正的露希纳,真正的天鹅湖,才刚刚开始。
卡佳已经回到了她的包厢。她缓缓靠在座椅上,单手支着下颌,目光幽深,指尖缓缓地敲击着手边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她的外套搭在一旁,黑色的手套仍未取下,仿佛刚刚从夜色中归来。
马图什卡侧目看了她一眼,轻轻晃动着杯中的伏特加,目光从舞台上短暂地移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去哪儿了?”
卡佳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仍旧落在舞台中央,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抽了一支烟,在后台转了转。”
马图什卡轻轻笑了笑,语调悠然:“嗯……后台?你喜欢看舞者准备的过程?还是……你在等谁?”
卡佳没有回答,只是举起酒杯,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抿了一口。烈酒顺着喉咙滑落,她的神情却未有丝毫变化,目光仍旧沉稳地望向舞台。
此时,第二幕的帷幕缓缓拉起——
洁白的羽毛已然燃烧殆尽,露希纳不再是那只温柔纯洁的白天鹅,而是一只堕落而狂乱的黑天鹅。
她的步伐不再轻盈如晨曦,而是带着癫狂与诱惑,她的旋转迅猛而不可遏制,裙摆翻飞间如黑色的烈焰燃烧在舞台中央。她的眼神不再飘渺哀怜,而是锋利得宛如利刃,深邃、狂乱、危险,唇角甚至隐约浮现一抹极浅的笑意,如同在享受猎杀的快感。
她彻底蜕变了。
台下的观众屏息凝神,他们被她吸引,却又在那股近乎野性的力量面前感到隐隐的战栗。白天鹅的悲怜令人心碎,而黑天鹅的疯狂,则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卡佳的指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侧头,缓缓地笑了。
“这才是她的本色。”她低声呢喃,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可抑制的欣赏。
马图什卡轻轻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低笑了一声,慢悠悠地晃动着酒杯:“我还以为你对芭蕾毫无兴趣。”
卡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舞台,看着那只黑天鹅旋转、飞跃、坠落、再度崛起,她的目光专注而沉静,像是在看一场注定要发生的狩猎。
良久,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眸深邃,轻声道:“我只是喜欢看……真正的表演。”
黑天鹅在舞台中央张开双臂,眼神锁定命运的王子。她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天鹅湖的旋律攀至高峰,她用无懈可击的舞步讲述了一个吞噬纯洁、取代一切的故事。
卡佳举起酒杯,缓缓地抿了一口。目光紧紧锁定舞台中央的身影,眼里浮现出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探究、兴味、掠夺……
以及,危险的执念。
……
卡佳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
她的人生里没有浪漫,没有幻想,没有所谓的温情时刻。她成长于伊凡诺夫家族,在一座布满权力斗争与生存法则的冰冷城堡里长大。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软弱无用,情感是一种容易被利用的破绽,仁慈是致命的缺陷。
她的人生,是计算,是操控,是冷酷无情的取舍。
她学会如何审视人心,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如何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却始终掌控一切。她能用最温柔的语调做出最残忍的决定,也能在笑着的同时将刀子毫不犹豫地刺进别人的心脏。
所以,她从未相信“美”。
艺术?她不过是工具人,靠着投资和权势坐在最好的席位上,任由一群愚蠢的上流社会人士在她面前品评所谓的“高雅”。她见过太多的画、雕塑、音乐、剧院演出,那些被称为“永恒杰作”的东西,对她来说都不过是商品——可以估价,可以被收藏,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毁掉。
芭蕾?更是如此。她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柔软的身体,精准的舞步,无非是训练的结果,是一种技巧,一种商品化的优雅。
可现在,她竟然认真地盯着一个人的舞蹈,甚至忘了眨眼。
她盯着舞台中央的露希纳·涅恰耶夫,盯着那个在台下染血,在台上燃烧的少女。
白天鹅死了,黑天鹅诞生了。
她的舞步癫狂而凌厉,旋转时裙摆卷起黑色的风暴,她的眼神带着控制欲和征服感,嘴角那抹笑意,隐隐透着危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侵略性,毫不掩饰自己正在操控整个舞台、操控所有人的目光。
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在主宰。
卡佳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露希纳才是那个从不感性的人。
她不像那些天真的女孩,她不会在爱与恨之间挣扎,她不会对命运的苦难流泪,她不会在被伤害后哭泣。她只是跳舞,杀人,完成她被赋予的任务。她比卡佳更彻底,她甚至不需要隐藏自己,因为她根本没有东西需要隐藏。
卡佳眯起眼,指尖缓缓收紧,握住了酒杯的杯沿。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今晚会留在剧院,为什么她会不自觉地在后台等着这个女孩出现,为什么她会盯着她看了这么久。
她不是在欣赏露希纳的舞蹈。她在欣赏她。
这个女孩,不属于任何人。她不属于马图什卡,不属于剧院,不属于柏林家族,也不属于她。
可她会让她属于她,不是吗?
——
两个小时后,白天鹅坠落,演出落幕,掌声如雷。
卡佳静静地靠在包厢的椅背上,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整座剧院,舞台上的光影闪烁,而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个站在中央的女孩身上。
露希纳·涅恰耶夫,黑白天鹅的化身。
此刻,她收敛了舞台上的疯狂,站在那里,像一尊冷静的雕塑,颔首,接受着无数人的献祭。她的裙摆垂落在地,白色的羽毛如静止的波浪,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身前,眼神柔和又疏离,任由那些珠宝、花束、鲜艳的丝带落在她脚边。
人们沉醉于她的美,痴迷于她的天赋,他们将这视为天鹅湖的巅峰,将她视为舞蹈艺术最纯粹的展现。他们以为他们在欣赏一位完美的舞者。
——他们错了。
卡佳的指尖在杯沿上缓缓摩挲,眼神收紧。
这个女孩,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掌声。
不在乎他们的惊叹,不在乎他们的欢呼,不在乎那些献上的钻石和玫瑰。她笑得礼貌而优雅,可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完美。
因为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她的真正舞台,不是在灯光下,而是在黑暗中。她的足尖不是为了跳跃,而是为了杀戮。她的旋转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隐藏真实的自己。她的每一次谢幕,都是一次伪装,而当帷幕落下,她将再度褪去光影,回归那真正属于她的世界——那个卡佳今晚才窥探到一角的世界。
卡佳缓缓吐出一口气,心跳沉稳,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想要这个女孩。
她想要这个女孩属于她。
但并非所有权力和金钱能换来的那种“占有”。不是什么联姻、投资、契约,甚至不是命令或者奴役。露希纳是一个不会被任何人驯服的存在,她不会成为谁的附庸,不会成为谁的宠物,甚至不会成为谁的傀儡。
她唯一的支配方式,是被承认。
她不会服从任何人,她只会选择她愿意臣服的存在。
卡佳想成为那个存在。
她缓缓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口中,烈酒的炽热透入喉咙,可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露希纳,你会选谁?
掌声还未停息,而她已经决定了。
这不是一场交易,也不是一场征服,而是一场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博弈。
她会让她属于她。
只是,露希纳自己也会这样认为吗?
——
舞台上的谢幕结束,露希纳缓缓转身,轻盈地走下舞台,踏入后台的阴影。
她从未回头,甚至没有向任何一个观众席投去目光。她仿佛从一场梦境中醒来,轻盈地褪去白天鹅的姿态,回归她那沉默而冰冷的现实。
卡佳的嘴角缓缓勾起。
她轻轻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外套,站起身来,朝着后台走去。
他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后台。
乐声散尽,幕布合拢,剧院的喧嚣被厚重的丝绒帘幕隔绝在外,后台的世界与舞台上的梦境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华丽的灯光,没有掌声,只有脱落的羽毛、散落一地的舞鞋、化妆台上的汗水和粉末。
露希纳·涅恰耶夫坐在化妆镜前,安静地卸妆。
镜前的灯泡投射出柔和的暖光,映照在她依旧发红的脸颊上,映照在她纤细白皙的指尖上。她的动作缓慢而精准,像是在完成一场庄重的仪式,将舞台上的自己,一点点剥离。
她将浸湿的棉片轻轻按在眼角,指尖轻盈得像是在触碰什么脆弱易碎的事物。黑色的眼线被缓缓擦去,睫毛上的粉末化作一道淡淡的痕迹,她低垂着眼睑,专注地拭去一切属于“白天鹅”的痕迹。
她的睫毛颤了颤,然后垂下。
卸去眼妆后,她的眼神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空旷、寂静,毫无波澜。
她抬手解开盘起的发髻,黑色的发丝松散地滑落,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额前的碎发因汗水而湿润。她将手指插入发间,缓缓地捋顺它们,像是在将自己重新拼凑回原本的样子。
舞台上,她是天鹅,是梦境,是光影交错间最完美的艺术品。
但现在,她只是露希纳。
不属于任何人的,露希纳。
她知道外面有人在等她,剧院的赞助人、贵族名流、那些沉迷于芭蕾的痴狂艺术家,还有愿意为她献上珍珠和钻石的男人们。但她并不在意。
她只是卸妆,卸下属于他们的期待,卸下属于舞台的皮肤。
然而,门口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她并未抬头。
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
卡佳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镜前的少女。
她没有敲门,也没有开口,甚至没有踏入房间。她只是倚靠在门框上,姿态慵懒,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露希纳的一举一动。
她看着她如何擦去妆容,如何解开发丝,如何恢复成最真实的模样。她看着她静静地褪去黑天鹅的面具,回归成一个沉默、近乎无声的存在。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她——不在光影中,不在舞台上,不在掌声里,而是在昏黄的镜前,独自一人,安静地卸妆。
她发现,这样的露希纳,比舞台上的她更吸引她。
白天鹅是所有人的。
可现在的她,只属于此刻,只属于自己。
卡佳眯起眼,缓缓地笑了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你总是这样安静吗?”她轻声问道,语调缓慢而低沉,像是要打破这片寂静,又像是刻意不去惊扰什么。
露希纳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擦去嘴角最后一抹残存的唇彩,然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棉片,才抬眸,在镜中与卡佳的目光交汇。
她的眼睛此刻很清澈,不再浓烈,不再妖冶,甚至少了舞台上的情绪化。
她只是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她这个问题是否值得回答。
然后,她轻声道:“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
卡佳扬眉,对她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反倒是带着几分兴味地笑了笑。
她缓缓地走近,脚步在木质地板上落下极轻的回音,最终停在化妆台旁。她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支口红,随意地在指尖转了转,语调带着点随性的玩味:
“所以,舞台上是在‘说话’?”
露希纳低垂着眼帘,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轻轻地拿过卡佳指间的口红,放回原处,然后抬起眼,淡淡道:
“舞台上,是在撒谎。”
卡佳的笑意一滞。
她盯着镜中的露希纳,看着她那双恢复了沉静的眼睛,看着她的唇角弯起了模糊不清的笑意——不,不顺从,甚至没有故意去勾引,却带着某种令她说不清的危险的诚实。
“今晚的演出,你喜欢吗?”露希纳问。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随意询问天气,可卡佳知道,她是在试探她的答案。
她的指尖轻敲了一下化妆台的边缘,嗓音低沉:“不讨厌。”
露希纳一笑:“这已经是最高的评价了。”
卡佳盯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确很擅长“撒谎”。
她在舞台上扮演纯洁的白天鹅,也可以化身诱惑人心的黑天鹅;她可以在杀人后换上一身无暇的舞裙,优雅地接受人们的敬仰,也可以坐在这里,安静地卸下所有伪装,露出最无害的模样。
可这是不是“真实的她”?
卡佳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女孩本身,就没有所谓的“真实”。
她根本不需要一个真实的自我。
她是马图什卡最完美的作品,是一个被打磨得精确无比的存在,温顺的时候像一只柔软的猫,残忍的时候像一把锋利的刀。而她自己……甚至并不在乎她究竟是哪一种。
她只是执行任务。
她只是跳舞。
她只是活着。
卡佳的唇角缓缓勾起,轻轻地笑了。
她低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更无趣。”
露希纳眨了眨眼,没有反驳,也没有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她伸手取下发间最后一根固定的发夹,长发彻底散落,柔顺地贴合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她缓缓地站起身,拉开化妆间的抽屉,拿出一双没有缎带的舞鞋,随意地换上,然后抬头看向卡佳。
“一会儿的庆祝派对。您会来吗?”
卡佳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看着露希纳,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脚背,将那双没有缎带的舞鞋穿好,仿佛在卸下最后一层属于舞台的束缚。她的脚踝上仍旧残留着些许被擦拭过的血痕,隐隐透出不易察觉的暗色,但她毫不在意。
她站在那里,姿态放松,像是一个刚完成表演的普通舞者,却又像是某种隐藏在伪装下的生物,等待着下一次的蜕变。
庆祝派对?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随意极了,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交邀约,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问她“今晚要喝什么”。没有刻意的热情,也没有故作矜持的疏离,就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问题。
卡佳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语气不紧不慢:“这听上去不像是你喜欢的场合。”
露希纳歪了歪头,眼里依旧带着那种模糊的笑意,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是,但有时候人们总是需要期待你的出现。”她淡淡地说,“这比真正的到场更重要。”
卡佳抬起眉,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瞳孔依旧清澈,却深得像是湖底最黑暗的地方,看不透,也无从探寻。
“那么,如果你不会出现,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去?”卡佳低声道,语调带着几分。
露希纳轻轻一笑,那笑意极淡,甚至不及嘴角的弧度。
“因为我想知道答案。”她说。
——只是想知道答案,并不在乎答案本身。
卡佳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她跳舞的方式。
她的语调轻柔,没有攻击性,也不刻意勾引人,但她的话语本身,就像是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在你的思维之中,让你不得不去思考她的意图,去揣摩她的真实想法。
她从不主动逼迫你去靠近她,甚至从不刻意让你对她产生兴趣,但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早就已经踏入了她的节奏之中。
这是一种近乎冷漠的操控,但又不带任何敌意。
“如果我说‘不会’,你会失望吗?”
露希纳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下头,缓缓拉紧舞鞋的鞋面,让它更贴合自己的脚型。然后,她抬眸,眼里依旧平静如水。
“……我不会失望的。”她轻声道。
她不会期待,所以她不会失望。
她不会爱,所以她不会受伤。
卡佳的指尖缓缓收紧,握住了手中的银色打火机,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指节,带着微弱的压迫感。
这个女孩太有趣了。
卡佳缓缓笑了,嗓音低哑:“可惜了,我不喜欢被期待。”
露希纳扬眉,看着她。
卡佳向前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她嗅到舞者身上残存的淡淡香粉味。她低头,目光从她裸露的肩膀缓缓掠过,然后落在她的锁骨上,最终停在她那双始终没有波澜的眼睛里。
“但今晚,我可以破例一次。”卡佳轻轻地说道,语调平缓得仿佛是在宣告一件已经注定好的事实。
露希纳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依旧没有情绪,仿佛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
她向后退了一步,轻轻理了理裙摆,然后侧身走向门口。她走得很慢,步伐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仿佛她从未真正存在过。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了脚步。
“祝您今晚愉快,伊凡诺夫小姐。”她回头,一笑,眼里依旧带着那种模糊的情绪——不像是邀请,也不像是告别。
然后,她走出了化妆间,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卡佳站在原地,指尖轻轻弹了弹打火机的盖子,火焰在黑暗中一闪即灭。
今晚,她会赴约,但并不是因为那场所谓的“庆祝派对”。
她只是想看一看,在舞台之外,在聚光灯照耀不到的地方,这个女孩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
后台深处,小房间内。
剧院的热闹声被层层帷幕隔绝在外,后台的深处,角落里的小房间里,黑暗沉沉地笼罩着一切。墙上的灯泡闪烁,昏黄的光线映在地板上,映在洒落的羽毛上,映在那片已经干涸的血迹上。
地上,曾经的黑天鹅依旧昏迷不醒。
她的身体被随意地扔在角落,手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腿上仍然缠着舞鞋,血色已经渗入缎带,与那漆黑的舞裙形成刺眼的对比。额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她的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像一具被遗忘在此的雕像。
房间里没有窗户,空气闷热又潮湿,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露希纳站在门口,安静地望着她。
她的影子投在门板上,被微弱的灯光拉得狭长,她的表情平静无波,没有愧疚或慌乱。
她知道自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她缓缓走近,脚步极轻,仿佛依旧在舞台上行走。她的指尖抚过桌面,触碰到了放在一旁的玻璃杯,杯口仍残留着些许水渍,她垂眸看了一眼,随即将手缓缓伸向舞裙的一角。
黑天鹅主演的胸口起伏,脖颈间的青筋浮现,呼吸极浅——她仍然活着,但显然撑不了太久。
露希纳蹲下身,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掐住她的下颌。
力道并不重,却足以让她的头侧向一边,露出那张曾经光彩照人的脸——现在,她的额角带着淤青,嘴唇干裂,神色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
如果她醒来,会发生什么?
会控诉她?会尖叫?会去找马图什卡求助?
——没有任何可能性。
露希纳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知道,只需要再稍稍施加一点压力,就可以彻底了结这个意外。这里没有人会发现,她可以让一切都悄无声息地结束,她甚至可以再制造一场意外——毕竟,舞者的职业生涯总是充满了意外,对吗?
她看着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脖颈,感受着皮肤下微弱跳动的脉搏。
她可以做到。
她应该做到。
……但她没有动。
她的指尖停在了那里,停留了整整几秒,然后,她眯起眼,轻轻地松开了手。
她站起身,后退一步,目光低垂,似乎是在审视自己。
最终,她只是伸手,轻轻地扯开了黑天鹅主演的舞裙裙摆,在她的脚踝处留下了一道轻微的勒痕——
这看起来,就像是她自己在排练时摔倒受伤的。
然后,她转身,从桌上拿起玻璃杯,将里面残存的水缓缓泼在她的脸上。
冷水的刺激让那女人的眉头皱起,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意识开始回笼。
露希纳低头看着她,眼神平静,没有波动。
然后,她缓缓退后,走向门口,最后一次看了她一眼。
——她不值得死。
她太弱了,甚至不足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威胁。
所以,她不会死,她只是会从此跌落,不会再回到舞台的中心,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黑天鹅。
这就够了。
——
剧院深处,马图什卡的书房依旧燃着昏暗的烛火,厚重的书籍堆叠在书桌上,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
露希纳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神平静而专注。
“任务完成。”她轻声道,语气平稳如常,没有多余的解释。
马图什卡坐在书桌后,目光从伏特加杯中缓缓抬起,注视着她。
她沉默了一瞬,目光细细打量着这个女孩,仿佛是在判断她是否完好无损。随后,她一笑,眯起眼睛,语调温和得仿佛是母亲在夸奖自己的孩子。
“干得漂亮,露西查。”她缓缓说道,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露希纳站得笔直,神色未变,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触碰。
“黑天鹅主演的事,处理得干净吗?”马图什卡问,语气平静,仿佛她口中的人不过是某件失去价值的道具。
露希纳轻轻点头,“她会醒过来,但无法再回到舞台上。”
马图什卡一笑,目光里浮现出满意的赞赏。
“很好。”她的语气轻缓,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随即,她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露希纳,声音低柔而带着一点探究。
“今晚的演出……感觉如何?”
露希纳没有回答,她只是侧头,仿佛在思考。
她在想什么?
在思考舞台?在思考那些掌声?在思考卡佳的目光?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思考。
她的工作完成了,她跳了她该跳的舞,她受到了应得的赞美,她清除了不该存在的障碍。
就像每一次一样。
她垂下眼睫,声音轻柔如同夜色。
“一如往常。”她回答。
马图什卡望着她,缓缓笑了笑,语调带着隐约的欣慰。
“你总是让我骄傲,露西查。”她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宠溺。
她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然后缓缓收回,拿起酒杯,轻轻晃动了一下。
“去吧,去享受你的夜晚。”马图什卡轻声说道。
露希纳低头,转身走出书房,步伐轻盈,沉稳无声,宛如一只真正的天鹅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完成了任务,她得到了认可,她将继续扮演她的角色,直到下一次帷幕拉起,直到她再次站在聚光灯下。
——直到她的下一支舞曲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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