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帝庭，天后主殿——太和殿。
　　案头东海幻云珠流转的七彩光晕掠过她鬓边九尾凤钗，在白玉地面上投出狰狞的凤凰暗影。
　　琉璃穹顶垂落的冰晶帘被夜风吹得泠泠作响，太和殿内十二盏青铜仙鹤灯忽明忽暗，映得天后指尖的赤红蔻丹像淬了血的冰锥。
　　那硕大的幻云珠将天后端庄的面庞照得白皙靓丽，眉目间流露出的威严将跑进来的仙婢吓得一顿，赶忙整理好自己的仪容，端着姿态恭恭敬敬地行下一礼：“参见天后娘娘。”
　　跪在旁边地上的仙婢咽了咽口水，幻云珠照出她额角细密的冷汗。
　　当年替天后处理过司战生母的旧人，如今坟头红珊瑚都生得比人高了。
　　面前这位天后娘娘的身世那可是极为高贵的。
　　《神迹》残卷上有载：“上古七十二神尊中有一掌管天地间所有禽类的神明，禽类好飞，御风展翅而行，故此神明被记载为风神，封号御风神尊。”
　　传说御风神尊有三位徒弟，其中一位便是那如今住在西临仙山避世已久的凤嵇仙尊。
　　这位天后便是那凤嵇仙尊的孙女。
　　凤嵇仙尊极为宠爱这个孙女，据说百岁宴上亲自为其批命，说其是七十二神尊坐骑转世，身份贵不可言。
　　自从神域关闭，和上古神尊沾亲带故的在如今的仙界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传闻寿尧当年为娶天后都在西临仙山前下过跪，而寿尧能够娶到天后，也确实使帝庭在仙界的威严更上一层楼。
　　虽不知那下跪的传闻是真是假，但天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前的地位却是真的，惹了天后，那才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蠢货。
　　“平身吧。”天后指尖叩在金丝楠木扶手上，镶着碎星石的护甲刮出刺耳声响。
　　案头鎏金香炉突然窜起三尺高的青烟，惊得仙婢膝行两步，捧着的玉托盘里琼浆泛起涟漪。
　　“天后，仙俾打听来了，”仙婢站在一旁，悄悄抬眼看向天后，小心翼翼道，“那司战拒绝下嫁。”
　　天后的表情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她不嫁，难不成还要本宫的姣儿嫁过去？！”
　　天后生下三个儿子，就生下天姣这么一个女儿。
　　天姣自小金枝玉叶的娇养着，是整个帝庭都捧在手心里的小帝姬，怎么可能下嫁到那种终年冰天雪地的地方给一个跟脚是妖族的仙君当妻子。
　　小仙婢后退一小步，头垂的快要窝进胸脯里，生怕天后殃及池鱼。
　　这时，有仙婢上前来报，帝姬驾临。
　　随即殿外鸾铃清鸣，天姣裹着月华织就的披帛踏云而来，足尖点过之处金莲绽放。
　　小仙婢们慌忙垂下头，帝姬发间那支用三千鲛人泪炼成的步摇，晃得人眼眶生疼。
　　她眉若远山黛，目若秋水波，身姿飘飘欲仙，水袖长裾随风飘出数尺，香风迎袖飘来，仿若水中芙蓉。
　　“母妃！”甜腻尾音还悬在梁上，天姣已歪进铺着雪狐皮的软榻。
　　她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惊得香炉青烟散作狰狞鬼面。
　　这柄香炉是当年凤嵇仙尊用昆仑雷击木炼的法器，寻常妖魔近身即焚。
　　天后抚过女儿云锦袖口绣着的重明鸟，金线在幻云珠下泛着冷光。
　　这般金尊玉贵的女儿，合该配九重天巅那轮明月。
　　想起云澈仙尊玄衣广袖掠过云端时，镇守天将忍不住屈膝的模样，天后眼底泛起阴鸷。
　　“母妃的小姣儿是不会嫁到那种地方的，姣儿放心。”天后笑着宠溺地轻轻拍了拍天姣娇嫩的脸蛋，说道。
　　听了天后的话，天姣松了口气，又娇嗔道:“那母妃……姣儿能嫁给……”
　　“我明白了，你的小心思啊……”天后宠溺地点了点天姣的鼻子，这个女儿她再明白不过了。
　　她心里除了那九重天之颠三千宫阙中的仙尊，便已然装不下任何人了。
　　这仙尊虽住在仙界，可就算寿尧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喊一声仙尊。
　　因着仙尊不问世事，寿尧才能执掌帝庭大权，如若仙尊愿意，仙界便都要俯首称臣。
　　因为传说这名为云澈的仙尊啊，是那曾经七十二神尊之中主神的亲传弟子，曾经主神亲显法天相地，将他领入神界，甚至未让他走过登神梯。
　　若不是神界关闭，众神明神隐，神界混沌所产生的混元气流不出来，云澈仙尊的修为在仙界受到压制，那云澈说不定也能踏上登神梯，登上神位，成为第七十三位神尊。
　　云澈仙尊这千万来几乎从未出过九重天之颠的三千宫阙，只有几千年前那远远的一面，只是云雾间一道流光四溢的背影，便让天姣芳心暗许。
　　天地间最尊贵的帝姬就应该嫁天地间地位最高的人。
　　“可是母妃，儿臣当下便要嫁给那仙离府君了，这个如何是好？”天姣忐忑着将头靠在天后的肩膀上，仿佛是将转机和希翼压在了自己的母妃身上。
　　天后目光一沉，沉思片刻，道:“你放心，你是母妃唯一的女儿，母妃不会让你嫁去那终年苦寒之地的。”
　　神玉灼身为司战，主修无情道，这是三界皆知的事。
　　自从她那凡人娘亲死后，她便再无牵挂，冷心冷情，一如一块冰冷的石头。
　　可对于这为司战大人，天后却知道一桩关于她的少有人知的辛密。
　　《神迹》残卷记载：“上古七十二神尊中有一掌管天地间所有姻缘情爱的神明，喜好赤红，种姻缘树，结姻缘线，牵人姻缘，掌人情中命理，故此神明被记载为姻缘神，封号缘情神尊。”
　　神主创生三界万物，缘情神尊便在现如今仙界的姻缘神殿处种了一株姻缘神树。
　　此树叶红花粉，结出的红色丝线便是众生的姻缘线。
　　由于情爱姻缘实乃天机，并非任何时候都可窥探，只有真正情动之时，命定之人出现，那姻缘树上所属那人的姻缘线才会一亮。
　　当年神玉灼修为提升，飞升上仙修为，由于修无情道，故其心境不稳，需下凡历劫。
　　正所谓不如红尘，又如何出红尘？
　　不历情劫，是修不成无情道的。
　　在那历劫期间，神玉灼姻缘神殿的姻缘线曾经亮过。
　　虽不知那姻缘线的另一端牵向何人，神玉灼却在历劫归来的第一时间将那根姻缘线请回了司战府。
　　这也证明神玉灼并没有勘破那段情缘，虽修为也有提升，但定然也没有无情道大成。
　　而此事也成为了一桩少为人知的辛密。
　　那根姻缘线对面牵着的人，便是那神玉灼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了罢。
　　专修无情道的司战大人钟情之人却是个凡人，这真是可笑至极。
　　天后阴沉着脸，打开自己的乾坤戒，从里面寻出一个沉重的木质宝盒。
　　案角的青铜烛台突然爆开一朵灯花，飞溅的火星坠在乌木宝盒的飞鸟纹路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天后指尖凝着寒霜拂过盒面，那些栩栩如生的青鸾浮雕忽然活了似的转动眼珠，三十六根尾翎在月光下泛出幽青的磷光。
　　“咔嗒”一声机簧轻响，盒中腾起的黑雾裹着冰碴扑面而来。
　　天姣下意识后退半步，发间垂珠步摇晃出细碎清响。
　　那躺在鲛绡上的墨玉竟在呼吸，边缘参差的裂口如同被撕碎的蝶翼，看上去有些丑陋，每道褶皱里都嵌着星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有些配不上那个精致的盒子。
　　“母妃，那是何物？你手中怎会有如此丑陋的玉石？”天姣看着这块墨色的没有任何光亮的墨玉，有些嫌弃，这石头简直比她寝宫最廉价的玉石都丑。
　　“你懂什么，这叫破魂玉，是你曾外祖父凤稽仙尊给我的，传说这玉石是当年风神留下的宝贝，《神迹》残卷上说，有情人若是真的姻缘树所牵的良配，自己的心头血加上故人的物件，放在一起日日蕴养，蕴养一年，便可以凝聚故人魂魄元神，即使是已经入过几百道轮回的凡人，也能将其从轮回中拉回来，重塑当年记忆。”
　　已入过几百道轮回，无记忆的人早已形同陌路，堪称陌路之人。
　　破陌路人魂魄，聚当年人记忆，便是复活故人。
　　所以这块玉石，名为破魂石。
　　“这世间竟还有这等奇物，真是神奇！”天姣惊讶地盯着其貌不扬的破魂石，想要伸手把玩，天后却将盒子盖住，拿了回去。
　　“此物虽是风神所留，但能招魂聚魄，却也是至阴至邪之物，有违天道法则，你生为仙者，触之总归是不好的，莫要拿手去碰。”天后把盒子收起来，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这东西，就留给神玉灼做嫁妆吧。
　　殿外忽有惊雷炸响，暴雨倾泻而下。
　　雨丝穿过结界打在琉璃瓦上，竟凝成赤红色冰珠，叮叮咚咚滚落檐角。
　　————
　　姜芜山，仙离府。
　　雪又在殿前落了一院子。
　　这极寒之地终年风雪飘零，殿前扫雪的童子只得任劳任怨的扫雪。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扫雪童子抬头，便见远处簌簌的小雪间走来一个身着雪色狐裘的女子。
　　冰晶凝结的檐角忽然坠下一串玉铃似的雪瀑，姒琢绣着银昙花的裙裾拂过廊下冰棱，那些尖锐的冰刺竟自发蜷成柔嫩的玉兰苞。
　　扫雪童子怔怔望着那女子发间垂落的月华璎珞。
　　那是用上千颗雪魄珠串成的，每走一步都漾出泠泠清辉，照得满地碎雪化作星子流淌。
　　“姒琢仙子。”扫雪童子看着貌美的女子，不禁后退几步，生怕自己扫帚上脏污的雪尘沾染了美丽的月亮。
　　“阿月啊，又在扫雪呢。”姒琢俯身时，冻土里突然钻出嫩绿的新芽。
　　她指尖抚过童子冻红的耳垂，霜花顷刻融成春露，阿月闻到她袖口逸出的冷香，像是月宫折下的桂枝浸在瑶池琼浆里酿了千年。
　　她用手指捏了捏童子软乎乎的脸蛋，抿嘴一笑，微微勾起的唇角像是正在散发光芒的月牙，照得小童子头晕目眩。
　　远处的冰湖突然传来裂帛声，一尾银鲤跃出水面，鳞片折射的光晕恰落在她眉心。
　　那点莹光顺着鼻梁滑向微翘的唇珠，整座姜芜山的雪都成了衬托这抹艳色的素绢。
　　阿月突然想起老桃树精说的那句：“姒琢大人化形那日，满山冰凌都开出了桃花。”
　　看着面前的姒琢，阿月不禁心中感叹，姒琢仙子貌美又善良，她能细心地记住仙离府每一个化形精怪的名字。
　　每每她温柔的叫自己名字的时候，自己就感觉仿佛置身在月光下的春天里。
　　只是，这般善良美丽的人儿，为何偏偏喜欢仙离府君那般又冷又硬的人啊，真是可惜。
　　“姒琢仙子……”阿月嚅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个消息。
　　“姒琢仙子，今日我在议闻轩前扫雪，听闻了府君大人的婚事……”看着姒琢顷刻间苍白的脸，阿月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没事，我知晓，府君大人早晚是要娶仙界帝姬的，我不过是一株长在仙离府前的桃树化灵，怎么能妄想府君大人的垂怜呢……”
　　“不是的，姒琢仙子如此美丽善良……”怎么可能配不上府君大人呢？
　　可是后半句话，阿月怎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仙界帝姬不日便要下嫁于仙离府君的消息仙界已然传遍了。
　　大家纷纷唾弃仙离府君，认为一个跟脚为妖、住在仙妖之间的极寒之地的妖仙不配娶仙界金尊玉贵的帝姬。
　　姒琢笑着伸手接住飘落的冰桃花瓣，浅粉的汁液染红指尖：“你瞧，这极寒之地，原是开不得桃花的。”
　　她轻笑时，满山风雪忽然凝滞，那些冰雕的桃枝齐齐转向仙离府主殿方向，像千万把淬毒的相思刃，却又瞬息落入尘土，独余芬芳。
　　阿月突然发现她腰间比往日多了一枚螭纹玉佩。
　　这枚玉佩正是前些年，府君大人亲手从北荒大妖心头剖出的温良玉。
　　此刻，那玉佩缠着嫣红丝绦，在雪色狐裘间晃啊晃，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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