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愿望
我和林泉息就这么成了朋友,和他的感情像我转生的门牙一样长的又快又正,势不可挡。
我遗传了我爹的开朗,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之前在村子遍地熟人,在小学跟同学熟络了以后,也有不少玩的好的同学,但我还是一下课就跑去七班找林泉息。
林泉息三好青年——学习好,性格好,长得好,朋友也挺多,但他认识我以后,每天下课如果我不去找他,他就会来找我。
我们天天厮混在一起,连放假都开始形影不离。
每到了周末,我就会站在我家窗户口,在邻居边刷牙边咳嗽的噪音中等待载有林泉息的车驶进连满晾衣绳,狭短破旧的街道。
车每次都不一样,有新有旧,但我每次都能第一眼认出来。
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不变的车面一尘不染,不变的与外墙斑驳掉漆的廉租房格格不入,不变的司机下车,用戴着手套的手拉开车门,不变的林泉息冷面下车,抬头朝我家望,在看到我被防盗窗隔成两段的脸时,对我露出他丢了一半的酒窝。
不变的还有我哥的尖叫,他也像我一样很喜欢林泉息,会在林泉息跟我爸问好,给我爸送上伴手礼时扑过来搂住林泉息,有时候还会把口水抹到林泉息身上。
林泉息每次都会像第一次抱住我哥时那样抚摸我哥的背,说哥哥,早安。
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第一次带他来我家的前一晚。
那是我人生中头一次失眠。
从我记事起,我哥就是如此摸样。
简单的吃喝拉撒能够自理,但吃饭总会吃的满身都是,喝水总是喝到一半就停滞,经常性失禁,一被刺激到就会像婴儿一样不分场合的大哭大叫,有时候又特别安静,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呆呆的望着地板。
康复治疗就像精卫填海,钱砸下去,大部分时候连个波纹都回馈不了。
处的再要好,茶余饭后,我们一家也免不了成为乡亲邻里的谈资。
到了大城市,更是连贫穷,都成为了一种特殊。
他人对我们一家的异样的目光,背地亦或当面的嘲讽,日积月累,我习以为常。
我锻炼出了极厚的脸皮和心理承受能力——能在给我哥筹钱治疗时,对说我爹祖上不积德,我爸怀孕不忌口的长辈面前咬牙陪笑,只为引得对方垂怜,再借我们家三瓜俩枣。
能在我哥在大街上蹲地大哭时驱赶发笑的路人,再把他背回家。
能毫无留恋的跟在打闹时嘲笑我哥的,我当时最要好的朋友断交。
我所向披靡,可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害怕林泉息在看到我哥时,眼神中会露出鄙夷。
我甚至害怕在他的眼中看到诧异。
也许是我心目中的林泉息过于美好,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美好是徒有其表。
又或许,我只是太喜欢这个朋友,不想要失去他,希望他在喜欢我的同时,也能喜欢我的家庭。
很大程度上,这是一种奢望。
即便那时候我还很小,却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反复劝说自己应该降低期待,却在天亮时分,望着厨房外的一线天光,义无反顾的选择相信他。
无论错误与否,我都感谢那一刻的自己。
这是我的年少轻狂,为我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开场。
那天,我再躺不住,穿着睡衣跑下楼,在小区里不停徘徊,一直等到他从车上下来,拎着两盒伴手礼,跟我进了楼梯间。
我开始打抖,到家门口时,需要用右手压住自己的左手,才能看上去正常。
凌乱的呼吸乱七八糟的打在生满锈渍的铁门上。
我感受到林泉息一点一点的靠近,这是他惯用的小把戏,像是野兽追捕猎物,在最后一刻却吻了上去,有些过度的亲昵。
于是偏过头,果然抓他了个现行,他也不会不好意思:"你给我准备了惊喜吗?"
"没有。"
他笑了:"那你怎么这么紧张?"
我刚想回话,铁门"啪"的开了,我爸系着围裙,手里举着根木饭铲:"茶子,你去哪里了?一大早上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这时才注意到我旁边的林泉息,林泉息朝他鞠躬问好,将手里的礼盒递了过去。
我爸一时间都忘了拒绝,只喃喃自语:"茶子,不跟你说了,带同学来要先说一声。"
下一秒,他将把礼物轻轻推回到林泉息手边:"好孩子。"
他飞快的翻着围裙,从最深处里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塞给我:"带你同学去卖个饮料去,等会再回来……"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东西掉地响。
一眨眼的功夫,我哥从里屋闪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朝我奔来,内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自己扯掉了,不合时宜的春光乍现。
我伸出胳膊,准备接住他,他却在看到林泉息时害怕的停了下来,惶恐的往后退了两步。
我难得在我爸身上看到手足无措,但他的反应比情绪更迅速——麻溜的脱下围裙,盖到我哥身上,将他往屋里拖。
我哥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边哭还边喊我:"弟!不要!不要!"
每天早上我都会帮他洗脸刷牙,我知道他这是起床没看到我,又见我带个陌生人回来,害怕了。
我紧忙过去,揉揉他的脑袋:"哥,我来了。"
他比我大三岁,却像是比我小三岁一样,不依不饶的抓住我的T恤惊恐的哭嚎。
我爸站在我边上,眼神愧疚而哀伤,但他很快克制了满溢的情绪,挡住林泉息的视线:"没吓到吧?叔叔跟你道歉。"
我听到礼品被放置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听到了拖鞋的声音。
鞋子被码放好的声音。
又听到脚步走近的声音。
直到这一系列的声音停止,我才鼓起勇气去看林泉息的眼睛。
没有嫌弃,没有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像镜面一样的平静,映出我粗劣的伪装,恐惧再无处隐藏,从我的身体冒出尖芽。
林泉息发现了。
他的眼神里多了安抚,和我只在父亲们眼中才看见过的,专属于我的心疼。
这让我始料未及。
林泉息并没有出言安慰我,他看向我哥,我哥使劲往我怀里躲,试图将自己藏进我的身体。
"娘的,一大早上叫个der啊!"不知哪家骂我哥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
这里隔音太差,家里到处都裹着隔音棉,却也还是挡不住多少。
我爸快步回屋去拿奶嘴糖,这是我发现的,我哥含上这个,有时候就不哭了。
等待我爸回来的间歇,林泉息试探着从我怀里把我哥的脑袋捞了过去,然后像抚摸婴儿一样,抚摸起他的脊背。
我哥起初拼命的嚎叫,嚎的两颊通火,但在林泉息的安抚下,渐渐安静了下来。
林泉息松开了他,我哥瞪着大眼睛,像是初生的小狗般怯生生的抓着我的衣袖打量他。
"哥哥,早安。"林泉息摆出他的酒窝,语气平和,神态放松。
我哥发呆了两秒,转头向我求助。
我教他:"早,安。"
"皂……皂嗯。"我哥囫囵不清的发声,见林泉息仍笑意盈盈,对着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爸回来了,手里拿着昨晚我哥吃了一半的奶嘴糖。
他没有打断我哥和林泉息的交流,也没有融合我们其中,直到我哥哼哼唧唧的讨饭吃,才又动作起来,去了厨房继续煎蛋。
我们四个人一人一个蛋,一碗粥,一小碟咸菜。
吃完饭,林泉息很自然的撸起袖子,就要去洗碗池,被我爸拦下,送去了客厅,而我接过"重任"。
刷完碗,我发现我哥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门口,抓着林泉息的手,呆呆瞧着我爸穿鞋,心里瞬间很不是滋味:"爸,不用出去的。"
"中午带你同学出去吃点好的。”我爸翻了翻兜,又塞给我五十块钱,拽起我哥,“爸爸有事带你哥出去一趟。"
伴着楼道里两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林泉息起了新话茬:"上次说给你看闪亮桃子的卡,我今天带来了,我们去哪里看?"
在我爸离开前,我一直期望林泉息不要跟我细聊我哥,但现在我又希望他能跟我聊一聊:"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
林泉息正从包里掏他收藏的卡,卡装在一个长方形的,云母贝质地的首饰盒里:"确实,你应该提前跟叔叔说一声。"
我的身体立刻紧绷,他让我拿着那盒子,微微蹙眉:"没有提前打招呼的话,我这么早来窜门,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礼貌?"
"怎么会!"我赶紧摆手,"我是怕……"
我越说声音越小:"怕我哥……吓到你。"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我的话将把我哥摆在了一个遭人嫌厌的位置,又强迫他人与我一样体谅包容他,这何尝不是对我哥的侮辱,对林泉息的道德绑架。
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这个意识,我过于迫切的希望林泉息认可我的家人,好像得到他的肯定,我就能像从前一样坚定的走下去。
我从不需要他人的认可,却异常执着于他的态度。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林泉息在我眼中就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他给了我一个,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答案:"是因为我大哥太吓人,所以你也怕我被你哥哥吓到吗?"
"你哥?"我被他问懵了,"你还有哥呢?"
想起他大哥,他皱眉,语气也变低:"刚才他送我来的啊,不还跟你打了招呼,你不是都被他吓到了,没理他吗?"
我当时满心都在焦虑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送他来的人,努力回忆了一下,确实是有一个黑衣服的人陪着他跟我走到楼梯口,可那个人在我脑子里脸和身体都糊满马赛克,我根本不记得他跟我说了什么话。
我被他的“打岔",打的一下子松了劲,脑子突然蹦出很多很多话,哽在喉头,凝固成一团酸涩。
"……我对不起我爸和我哥。"
"为什么这么觉得?"林泉息的语气变得温柔,不像个孩子。
刚来城里那阵,家里租房困难,辗转过好多个街区。
没有办法,没有钱,租不了隔音太好的地方,往往没住两天,就会被投诉退租。
有天深夜,一家人又被赶了出去。
那天恰好下了暴雨,又恰好赶上我得了流感。我烧的站不住,顶着大风拖行李,我哥却跟我闹脾气,在大街上大吼大叫。
我被他叫的头疼,嘟囔着不该离开村子。
我爹糙惯了,听我唠叨,认为我没事找事,说了我两句。
身体上的折磨,情感上的无视,让我爆发,我将所有的愤怒丢向我哥——"为什么我要有哥啊!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我当然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跟爸爸们,跟哥哥都道了歉,但我爸自那以后还是变的敏感了。”
林泉息听罢,指了指我手里的盒子:"这个盒子好看吗?"
我捧起盒子对着天花板,天花板被潮气浸染,布满一层叠一层的白道,就像是水波纹,盒子放在其中,犹如海底的宝藏一般。
"这是我生父留给我的。"林泉息轻声说,"他已经不在了。"
我一听这话,积压的情绪和此刻的恶闻相互纠缠,化作眼泪瞬间决堤,"唰"的一下落满衣襟。
林泉息被我吓了一跳,忙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嘴也没闲着:"他离开的很早,我对他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声名狼藉。"
"至于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没有见过,不会轻信他人,也不会评价。"林泉息形容他的生父,就像形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我会有愿望。"
"我会希望能有一个可以陪伴我的父亲,像你爸爸那样的父亲。"
他又提起马赛克大哥:"我是我大哥带大的,他跟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行。"
"不能做。"
"不可以。"
"我听他的话,依赖他,可也会希望他能温柔一点。"
他问我:"我做错了吗?"
我摇头:"这有什么错?”
"所以啊,你也没有错。”他笑了笑,"希望有栖身之所,希望有更好的生活,希望哥哥能像我们一样健康,不要每天活在恐惧里。希望父母能给你更多的关爱,这有什么错呢?"
他低下头:"最普通的愿望罢了。"
“我也有两个父亲,我和大哥不是一个父亲所生,我想他不会喜欢这个盒子,可还是把它给了我。“
”我的生父也许是个很坏的男人,但他会在盒子的夹层里藏我的照片,写我是他的挚爱。"
"大人们比我们成熟,比我们经历的更多。”
“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活的苦,接受了难以释怀的痛苦,忍耐了无法排解的愤怒,更会藏起心中的期望带来的情绪。”
"我们会有过的希望,他们也有过,所以他们会理解,理解我们无法坦然接受生活的既定与苦楚,未来的无定与迷惘。”
我似懂非懂,仅能理解林泉息大概是在说,就算是成熟的大人,也难免会有一瞬的爆发,更何况是一个尚不成熟的孩子。
纵然没有人会责怪一个孩子的失言,我仍然愧疚难当,在那时,更是只会无能的哭泣:“我该怎么办?“
林泉息用大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泪,他的指尖粗糙,跟精致的脸蛋大相径庭:"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口不择言伤害了他们,无法释怀,那就给他们一个拥抱吧。”
他靠了过来,单手抱住我的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颈间,缓慢的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脊骨。
很温暖,温暖的让我更加脆弱。
他的手撩开我睡衣的领子,迫使我脖子的血管暴露在空气里,拥抱对他来说不知为何驾轻就熟,可当我也学着他,抓住他的衣摆轻扯时,他却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就像掐住一只待宰的兔子。
那时,我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以为他不想衣服沾上我的鼻涕,霸道的去打他的手:“不行,我还想哭。“
他被我霸道到了,松了力道,任由我拿他的衣服当吸水巾。
我想起他刚才的愿望,不由得生出一种当人大哥的心情:“你以后来我家,我不管着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开玩笑似的回答:“你会对我好吗?”
我推开他,抓着他的肩膀,眼泪糊了满脸,看上去毫无信服度:”当然!“
林泉息没说他信不信。
家中没有沙发,他拉着我走到餐桌,牵起我的手,让我摸他的酒窝。
他头帘的头发扫到我的手背痒痒的,我没忍住破涕为笑,问他:"你干嘛啊?"
"哄哄你。"他歪头看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