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流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程槐清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茫然地发了会呆，听见门外男女压着嗓子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才想起来，她已经到江城了。

　　半亮的天光从白色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照在对面老式衣柜的木门上，灰蒙蒙的。

　　程槐清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打开放在书桌旁的编织袋，拿出了套洗得发白的校服换上，拉开窗帘，整理好床铺，才开门从房间出去。

　　房子是医院的职工分配房，两室一厅，带一个阳台，相比于卧室，客厅显得很小，所以好多人会把阳台和客厅中间的墙打通，但林江海没这么做，他爱好种花，没封的阳台上全是他的花花草草，程槐清一开门，就看见对面阳台打开的门后，他穿着个红背心，拿着可乐瓶做的简易水壶在浇花。

　　“起了？”林江海听见开门的动静，扭过脑袋，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昨晚睡得怎么样？”

　　程槐清扯着嘴角，乖巧点头，说林叔叔早，我睡得很好。

　　林江海笑容更深了一点，指了指厨房，“你许阿姨正在煮面，去给她讲一声，让她给你也煮一碗。”

　　程槐清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厨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条门缝，探进去半个身子，看到了穿着红色围裙，站在灶台前忙碌的许敏虹，她细声细气地喊了声许阿姨，把许敏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是她，叹了口气，笑道：“清清起床了啊？”

　　比起林江海，许敏虹和程槐清昨晚才见第一面，她虽然表现得非常热情，但程槐清还是怕生，面对许敏虹亲昵的称呼，她没好意思看对方，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问：“许阿姨，能帮我也煮一碗面吗？”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越来越红，但许敏虹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那你快去洗脸刷牙，面马上就好了。”

　　程槐清点点头，立马就缩回身子，关上门，消失在了许敏虹的视线里。

　　许敏虹看着紧闭的门板，笑着摇了摇脑袋，只觉得这孩子胆子未免太小，像只兔子。

　　江城人早上大多爱吃面，林江海夫妻俩和程槐清三个人围坐在客厅四方的煤气炉前，一人面前摆一碗热气腾腾飘着葱花和红油的面条，程槐清的那一碗上面多了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香气四溢。

　　程槐清看了眼桌上没有鸡蛋的两碗面条，下意识就夹起自己碗里的荷包蛋，要往许敏虹碗里送。

　　许敏虹拦住了她，笑道：“本来就是特意给你煎的，我和你林叔叔不爱吃鸡蛋。”

　　程槐清睁着清凌凌的眼睛愣了几秒，夹着鸡蛋的筷子才松开，让鸡蛋掉回了碗里，默默开始拌面。

　　林江海家的吃饭时间也是许敏虹女士安排一家老小做事的时间，煎鸡蛋的插曲过去后，这位朝天椒一样的女士便发话开始安排人了，碍于现在家里人数有限，林江海便成了头一个被安排的对象。

　　他正低头大口吃面，突然听到对面飘来一句：“今天你去社区，派出所和民政局，教育局，学校都问问，看看清清怎么落户，这都八月中了，八月底就要报名，九月就要开学，清清读书的事情要赶紧办下来才行。”

　　林江海一口面卡在嗓子里，哼哼了两声，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满脸通红，抬头看向许敏虹，“老天，我长了八条腿，一天能跑这么多地方，你干脆找把菜刀从中间给我劈成两半，分开去给你办事。”

　　“你不去我去啊？”许敏虹眉头一皱，放下刚挑起的几根面条，横了林江海一眼，立刻就把她自己的事安排好了，“我今天很忙，要带清清去理发买衣服。”或许是觉得这几件事没什么说服力，她说完后又补了一句，“还要去接小润，他今天回来。”

　　听到这句话，程槐清吃面的动作微滞，林江海也跟着出声询问，“小润今天回来？”

　　许敏虹点头，“他爷爷那边的事办完了，昨天晚上给我打了电话，说买到了回城大巴的票，今天下午到。”

　　林江海“哦”了一声，下意识就看向了程槐清昨晚睡的那个房间，程槐清也下意识看了眼那个房间，那是许润的房间。

　　林江海和许敏虹是半路夫妻，许润是许敏虹和前夫的儿子，这段时间他乡下的爷爷去世，被叫回去替他爸爸披麻戴孝，不在家，所以才让昨晚刚到的程槐清睡在了他的房间，这房子一共就两间卧室，他一回来，就代表程槐清没有可以睡的地方，但客厅里的三人谁都没有主动提这件事。

　　吃完早饭，三个人都出了门，林江海带着自己的证件和程槐清唯一有的一张身份证去了派出所，许敏虹和程槐清去了商场。

　　许敏虹化了妆，蓝色的眼影，全包眼线，黄头发，穿的宽松T恤，紧身牛仔裤和细带高跟凉鞋，加上她长得好看，活脱脱就像电视里的大明星，旁边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然后他们的视线就会从她身上落到旁边她牵着的那个留着齐耳短发，长得普通干瘦，穿着旧校服的小孩身上。

　　大人和小孩完全两个画风，程槐清免不了听见路人的窃窃私语，主动松开了牵着许敏虹的手，惹得许敏虹低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程槐清扬起脑袋，冲她露出了个笑容，“我觉得有点热。”

　　到底她还是太不会说谎，没想到商场里四处都开着空调，非常凉快，不少店员甚至穿的都是长袖衣服。

　　许敏虹微微皱眉，下意识抬头看向了旁边服装店门口的两个店员，横了他们一眼，紧紧牵着程槐清，踩着高跟鞋，就“噔噔噔”进了那家对面的服装店。

　　许敏虹买衣服的劲头很吓人，抱着手站在那里，几乎让店员把整面墙上的衣服都取下来让程槐清试一遍。

　　收银台前休息的皮沙发上，衣服堆成了小山，程槐清在试衣间和门口的大镜子之间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试了将近一个小时，试得晕头转向，最后以许敏虹女士买了整整八套衣服告终。

　　结束后，她又带着程槐清去肯德基吃午餐，十几块一个的汉堡吃得程槐清心疼，许敏虹却还怕她没吃饱，又给她买了蛋挞和冰淇淋。

　　她把热乎乎的蛋挞推到程槐清面前，笑道：“尝尝这个，甜甜的，可好吃了。”

　　程槐清拿起蛋挞，小小咬了一口，酥皮哗哗往下掉，她手忙脚乱去接，显得有点狼狈。

　　许敏虹忙拿起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和手，笑道：“掉了就掉了，没事。”

　　“好，”程槐清有点尴尬地低下头，拿起了旁边没吃完的汉堡。

　　“你第一次吃这个？”许敏虹笑着指了指还剩一半的蛋挞。

　　程槐清点头。

　　“好吃吗？”

　　程槐清点头。

　　“这个好吃还是许阿姨昨天做的饭好吃？”

　　程槐清微微愣住，抬头看她，许敏虹见她不说话，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逗你的。”

　　说完，她收回视线，正要去拿桌上的可乐。就听见程槐清那细得像蚊子的声音，小声道：“你做的饭好吃。”

　　许敏虹心里一喜，继续逗她，习惯性开口：“那我做的饭好吃，还是你妈妈做的饭好吃。”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想要扯开话题，却见坐在对面的程槐清比她想象中平静，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真的在思考。

　　“我不记得了。”她冲许敏虹笑了笑，“但许阿姨你做饭比我做的好吃，这个也比我做的好吃。”她举了一下手里的汉堡，“我做的最难吃。”

　　许敏虹看着这孩子，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决定要收养程槐清之前，林江海是给许敏虹打电话说过的，他说，小姑娘，十一岁，先前死了妈，爹娶了个后妈生了个儿子，对她不怎么好，现在爹猝死，后妈卖了房子丢下她卷钱跑了，问许敏虹要不要收养她？

　　至于林江海怎么知道这些，是因为程槐清的爸爸是林江海的初中同学，年初林江海和许敏虹结婚买房的时候钱不够，找他借过一点，眼看人死了，程槐清的后妈就打电话给林江海，骗他说程父在医院没钱治，让他还钱。

　　林江海这才火急火燎地跑去阳城，结果这女人心急卷钱走了，没等到林江海，这才让林江海在程槐清家门口遇见了进不了门的她。

　　了解了具体经过的林江海想着自己还不了钱，又觉得程槐清可怜，大腿一拍，就想着干脆把程槐清收养了，也算还债，才造成了眼前这个局面。

　　当然，收养程槐清，许敏虹是非常支持的，甚至于，林江海在电话里刚一提这件事，她就同意了，哪怕家里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林江海开货车，不是随时能接到活，她开水果店，生意平平，家里有个孩子要读书，刚买的房子还欠着一些债，她也还是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那正好啊，”许敏虹飞快调整好情绪，扯出笑脸，看向程槐清：“你既然觉得我做饭更好吃，那以后你都不用做了，我来做，这样每天都是好吃的饭。”

　　听完她的话，程槐清明显愣了一下，又慌里慌张地低下头，小声道：“我能帮忙洗菜。”

　　“可以。”许敏虹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洗，洗碗也行。”

　　“这个，轮流来，家里每一个人都要洗。”许敏虹不在意地捏着吸管喝了口可乐。

　　“谢谢。”

　　“没……”许敏虹一愣，笑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没说话。

　　这一天下来，程槐清这才明白了早上许敏虹那句“我很忙”究竟是什么意思，市中心那几家商场，连带批发市场，许敏虹全部逛了个遍，程槐清从头到脚，吃的用的穿的，什么都给买齐了，连发绳都买了一大堆。

　　等她俩拎着大包小包打车回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好在林江海说晚上朋友要聚会，不回家吃饭，她们就找了家面馆简单解决了晚饭。

　　下了出租，两人拖着疲惫的双腿，爬上三楼，停在一扇绿色的防盗门前，许敏虹腾出一只手，正伸进包里找钥匙开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一个穿白T恤的十二三岁男孩出现在门后，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两人。

　　这时，程槐清才猛然想起她和许敏虹都忘记了一件事——

　　许润今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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