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尘埃

　　“哎呀，你眼角竟有颗血一样红的泪痣！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慧能，你必成不了佛啦！”
　　“泪、泪痣怎么……”
　　“你不知道吗？血红的泪痣是罪业的标志，是佛陀给你种下的标记，把你是大恶人这件事记在小册子里啦！你前世一定是一个作恶多端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大恶人，佛陀看不下去啦，这才专门把你标记出来！”
　　圆头呆脑的小和尚在这一番高谈阔论中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瘪了瘪嘴，“哇”地一下失声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号啕真是令闻者心颤，连夏夜蛙蝉都失语。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不过两口清酒入喉，他的脑袋便开始肆意妄为起来。那时候的慧能好不经吓，任谁三两句话都能把他的眼泪唬出来，哭起来的劲头好比六月骤雨，电闪雷鸣，声势浩大。
　　纵使是在最张扬放荡的那几年江湖沉浮之中，他也没有想过会遇见慧能。但当他掂着瘪下肚子的钱袋从糕铺里出来，当他在那声“慧竞”里顿足、明明尚在思忖要不要回头却已经回头，当他在毒辣的日头下被金光闪闪的耳环与禅杖晃了眼、在这张并不熟悉的脸中恍了神、一个久违的名字赫然显现于脑海时——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从不曾主动想起，却也不会忘记。
　　他从没有想过会再遇见慧能。也从没有想过会遇见这样的慧能。
　　他看见慧能抛起酒坛，踢一脚禅杖，杖身旋即穿过酒坛的提绳压上了肩。
　　“巧啊。”他笑，眼角折起许多岁月。
　　他也笑：“是巧。”

　　“十年不见，师弟还真是‘脱胎换骨’。”

　　“哪里哪里，师兄也是好一番‘面目全非’。”

　　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想。

　　方丈曾说，慧能可成佛矣。
　　为什么成佛的不能是他呢？他问方丈。
　　“慧竞，你相信永生么？”方丈也问他。
　　他想也不想：“不信。”
　　方丈又问：“那你相信般若能带你到彼岸么？”
　　“不信。”
　　方丈合掌摇头：“所以佛渡不了你，你也修不成佛啊。”
　　福灵寺中慧字辈共有一十八人，都是风雨飘摇的乱世里的孤儿，可除了慧能，谁也不是佛真正的信徒。
　　心中还牵挂着尘世的假和尚，终有一日会弃佛而去，这是后来出世的行空师叔告诉他的道理。
　　年少的他并不懂得这些道理。
　　他自诩天资不凡，受乱世变故才折翼这深山破庙，不得已与这群秃驴们共处一方偷安一隅。他自小随祖父熟诵五经四书，通晓圣人之训，对老秃驴每日讲述的佛法经文亦是触类旁通，一点就透。破庙里没有比他更聪明的小秃驴啦，他每日都是第一个悟出经文要义、第一个完成文武课业。旁的呆头瓜还在为课业愁闷不知何解时，他早已闲得困怠乏味，在方寸山头不知望了几回流云茂林，梦了几遭富贵前生。
　　可方丈从未说过他能成佛。
　　方丈却说慧能能成佛。
　　和尚庙里最呆最木最蠢最笨的慧能？原来佛竟是这样的蠢物吗？

　　他与慧能最后一见，是在乱世里的第十五年，他满二十的春日。

　　他的母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师父行深，希望行深能照拂他到弱冠之年。
　　他终于如愿等到挥别佛门，慨叹从此红尘路远，漫漫无边。
　　慧能前来送行，却一路无话。
　　天渐昏，夕阳含羞没入山头，霞光漫天。
　　他驻足，合掌躬身：“止步吧慧能大师。”
　　慧能欲言又止：“保重……”
　　他笑：“他日有缘再会。”言罢转身，微仰首一看西天红霞金光，笑抬脚欲踏入万丈红尘路。
　　“慧竞！”慧能忽然高声叫住他，“我们……还会再见么？”
　　自是不能了。他那时这么想，却不过向身后人挥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前行：“若有缘——自会相见——！”
　　布谷鸟啼鸣山中，晚风相送，红尘浊浪滚滚，淹没浪子远行身影，淹没往事，淹没故人。
　　……

　　十年光景一晃而过，那些埋藏在记忆里的过往像遥不可及的前世，又像是触手可及的昨日。正午的日头甚毒辣，天地仿佛一只巨大的蒸笼。
　　方丈口中那个能够成佛的慧能咧嘴狷狂一笑，抬手一敲禅杖上挂着的酒坛，神采飞扬：“走，师兄带你喝酒去。”

　　他身后扬起一片妖浪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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