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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杆爬
“你这刁民……”李勤民才站起身,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旁边的沈公子笑了道:“好一句斗胆开口,你才如纸薄,奈何心比天高。若非世伯脾气好,才愿意与你们解释,否则要换了旁的不讲理,就凭你方才的话足以犯上,将你二人拉出去砍了也不冤枉。”
李勤民不自觉用手正了正衣冠,对这一番话颇为受用。
他生的个头高,面对堂下跪着的两人便显得居高临下,顺着话方才沈公子的话,复而道:“既如此,本官今日便就与你们讲个清楚,也省的你们出去了,尽说本官不心疼大名府百姓。”
“单凭你说让内外城人迁居住在一起,就已经太不了解大名府的情况了。”
话说二十多年前,大缗的都城其实在南方。北地多发战乱,因而并不富饶。大名府从前也不过是僻壤之地,如今见到的许多地方,都是当年先帝北上迁都以后才拨下来银子扩建的,百姓俗称为外城。
“内城民生繁华,自是有住不完的客栈屋子,可是外城荒凉,除了破落民屋以外便住无可住。”李勤民哼了一声,趾高气昂道:“且说屋宅该如何分?是按各家财富,还是按人口多少,只怕等这浩浩汤汤迁完了,春寒也早就过去了罢!”
“知府大人说的是,是以方才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温颂垂着头谦卑道。
方才一通废话,堪称挑衅,她为的就是让李勤民主动开口,才能拿住他的话柄。
“知府大人方才言道,外城民众不多,是以只迁外城的百姓,便算不得是一项浩汤的工程;而内城平乐繁荣,您方也才说了,自有的是客栈住之不尽。那便只需要将外城人迁入内城客栈,把外城剩下的屋舍让与流民避寒即可。”
“一来,如今流民到处抢掠,不论是内城还是外城百姓都深受其害,此刻聚集居住便有惺惺相依之情,使得民风亲厚,百姓们必会记得知府大人的恩情;二来,外城破败多年,自也不怕再破坏,也不会觉得可惜,且流民得知府大人照应,必然也不会再行抢掠之事;”
“三来,救助难民一事若是有了成效,日后也算是附近交谈的美闻一桩,方圆必定此次为榜相继歌颂,若有朝一日上达天听,惹得京中贵人们青睐,知府大人平步青云可望。”语气平缓清淡,一如她素净清雅的气质,却将话说到了李勤民的心坎上。
好一句上达天听,好一句平步青云。
李勤民此生最恨最难的地方便在于只是一任地方官。一于京中无势,二在朝中无人,以至屡屡上奏皆不得报。
如今这一番说辞下来,听得他那是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跻身京城给自己加官进爵。
然而李勤民又不是没有脑子,转念一想,便知这一番折腾下来,要费不少功夫不说,就连外城百姓的客栈开销也没讲个清楚明白。
他不想自己搭这个钱,却又怕平白把人接过来会引发内城的民怨,一时纠结犹豫。
一旁听闻此言,沉默了许久的沈昀庭缓缓看向堂下的人:“你这主意出的倒是不错。真说起来,我此次来找世伯,也就是为外城修缮一事。”
对了,还有修缮外城。李勤民早年上任时便有此意,碍着远离皇城视听不达,修缮银两迟迟批不下来,这才不得不作罢。
如今黄河沿岸难民四起,朝中首辅大人离京,现下又无人主事,若他广开城门收纳流民,□□民聚集上京引出祸事,如何不算是功德一件?
且更重要的是,外城屋舍经过流民入住,必得被那群抢红眼的再破败一番,届时他再上报外城修缮一事,朝廷心中怀有愧疚,也没理由再驳回。
到那时何止是修缮银两,就连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都会知道在大名府还有他这么一位知心体心的父母官。
李勤民收了思绪,仍是端着架子微斥二人道:“听听你们说的甚么话,以为本官心里不爱惜百姓么?看着他们整日里缺衣少食,本官几个夜里都睡不好!”
温颂垂头听,耷拉的眼皮掩盖下眼底的情绪。
“行了,你们且回去罢。”李勤民一摆手,说:“此事本官自有定论,不劳你们二人费心。”温颂心知此事便成了,起身时,不经意向旁边的位子扫过一眼。
不过一瞬,她便默默收回目光,与裴至峤一同向堂上行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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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几人的客栈,温颂坐在靠窗的案前,目光望向外面,却有些心不在焉。
身边的人唤了几声都没反应,干脆一掀袍在她对面坐下,挥出手问她:“想甚么这么出神?”
此人名唤卫青寂,字晏哲。当初与温颂书信往来时积下不少交情,他们两人也算颇为投机。
温颂没甚么兴致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理这人,他性格在几人中最闹腾,简直活泼过了头。
卫青寂眉目生的明朗,青衫上身叫人衬得欣长,随口问她:“望远说你们今日登门拜访,遇到了一个沈家的公子?”
“李勤民早年求学时曾拜在沈家先生的门下,两家有些交情。”温颂坐在这儿吹了一会子风,脑子倒是清晰起来,想起两家这番交情。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仍是觉得那句‘贵人多忙’奇怪,这其中一定还有甚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温颂转看向卫青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卫青寂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把玩着面前的棋笼子说:“没甚么,就是听着耳熟,淮安应该在开封的时候就见过他,只是没想到眼下人也来了大名府。”
淮安是他们当中的另一人,名叫向志才。只是性格冷僻,温颂与向志才交往不深,倒是卫青寂和裴至峤二人,与他早在开封府时便是旧友。
“淮安与他相识?”温颂觉得意外,想了片刻道:“那么沈公子来大名府,应该不是巧合。”
卫青寂没想那么细节,也就是随口一说。没坐片刻就困意上头,嚷嚷着回屋里睡觉去了。
瞧着外头夜色深深,温颂收好棋笼子,也上楼回屋。她躺在榻上闭上眼,却半分睡意也无,脑海里全部是白日见到的人和事。
本以为见惯了京中的阿谀奉承,不成想来到大名府也是如此。只是如今她人微言轻,做事反倒更加曲折了。
翌日天色微微泛青,温颂起身早,看外头天凉,穿了件大氅才出门,谁知刚行至院门,恰好跟从外头回来的向志才打个照面。
温颂只听望远说过一些他的事,早年考取举人之后一直在开封学府里教书,颇俱威望的一位先生。
科举考取的功名,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一辈子都会保留着。
如今他们一行人北上,为的是进京参加会试,只是没想到途径大名府的时候遇上了难民,不得不在此多停留一段日子。
温颂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管长笛,通身玉质,在清晨的薄雾里泛着温润透亮的光,竟然是罕见的湖蓝色。
两人皆没说甚么,各自一点头擦肩而过。
温颂走出门两步,忽然停了脚步,莫名想到了昨日见过的那位沈公子,穿着一身湖苍色的衣袍。
天才刚亮便从外头回来,淮安又是何时出的门?温颂虽然疑惑,却也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没多久便丢在一旁。
昨夜睡的不深,她起身早,只是出来转悠两圈,他们落脚的客栈在外城,一路走进内城沿途能看见许多不同的风景。
其实说客栈也不尽然,只是一间废弃的酒楼被温颂买下,修整成如今的模样,还顺带着找人在城外每日搭棚子施粥。
温颂帮一位矮妇人收了门上挂着的旧灯笼,路过药铺子时,瞧见门外晾着药材的架子摇摇欲坠,也顺手扶了把岌岌可危的支木架子。
不远处有孩童在嬉戏闹腾,她缓缓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只有每次出宫的时候才会看到这些。
沿着街走到旧护城河边,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温颂还没看清发生甚么,便有一个侍卫打扮上前,两三下把那抢掠妇孺财物的人打趴下。
动作格外干脆利落,不似寻常侍卫。
温颂亲眼见着侍卫向那边桥上拱手行礼,抬眼瞧过去,正是昨日知府宅里见过的那位沈公子。
一身苍蓝色对襟上身,恍有滟滟水纹在日光下波动,曦光落在那人身上,更盛春日熙阳。
温颂的心微怔了一下。
她真是闲的了,算算时辰,不等这边难民的事结束她就该动身回京城了,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关心这些?
桥下流水泠泠,来往的行人行路如洪流,熙熙攘攘过路,沈昀庭独向那边的屋檐下瞧过去,看见一道离去的身影。
温颂在外面晃悠了一整日,等到天色晚些时,竟然惊奇地发现街上的难民少了许多。
想必是昨日他们走后,李勤民便着手有动作了,如此一来,他们也能快些离开早日进京。
缓步回到客栈,瞧着外头泛着蓝漆色的天,眼前乍现那管湖光水色的长笛,还有一位苍蓝色袍子的公子。
淮安今早出门去见沈家的公子?
温颂心想,怪不得那日在知府宅里,她便隐隐觉得那位沈公子有帮他们的意思,原来是还有这一层缘故。
恰好卫青寂从里面走出来,瞧见温颂终于回来,上去就是一顿牢骚:“一天没见你人影,外头就这般有意思?”
卫青寂嘴上不把门,瞧见甚么便说甚么,即便偶尔破格出言,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心冒犯。
温颂听出他今日闷得不轻,不由笑了问:“望远与淮安不是在屋里,你怎么还这般无聊?”
“他们啊,”卫青寂与温颂一起进门,朝两人的房门各叹一声,“都忙着写札记一天没见出屋,哪有心思理会我?”
大缗时风,凡文人遇喜,总要写几篇记事感怀的札记。
温颂想说你也跟着写札记,不过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我今晨出门看见淮安拿着一管长笛回来,还以为他近来醉心乐律。”
“嗯?”卫青寂突然来了精神,从桌子上抬起头:“我与淮安相识多年,都不知道他会吹笛子。”
看出卫青寂脸上的意外并不作假,温颂心思动了动,看来那东西果真不是向志才的。
卫青寂本就闷了整日,如今瞧着那扇紧闭的门,念头一起便想去串门。温颂是何等眼明手快,与他一同起身,本想跟过去凑个热闹打听一番。
谁知还未走半步,便被从门外匆匆回来的裴至峤拉到一旁,道:“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温颂只能亲眼瞧着卫青寂上了楼,心道连人出门都不知道,活该逮不住人独自无聊。
她不情不愿地被裴至峤拽走,又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只见一个小厮进门,前前后后跟着人抬了两个大檀木箱子进来,放在院子里,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字画古玩。
温颂瞧着这一幕,正想着如今大名府流民四起,是谁有这样大的手笔?
小厮名唤阿照,笑吟吟地上前替他家公子道谢,还说这些都是谢礼。
温颂的眉头俨然皱了起来。裴至峤亦是无奈,纵然他有心拦着,却遭不住这般大手笔,只得解释道:“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要紧事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自客栈的正门踏入,一双明眸含着笑,更衬得沈昀庭一身朝气轩昂。
又是这位沈公子,温颂在心里默默道。
裴至峤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想着那日他也算帮过我们,便上前与他聊了两句,正好听见他的小厮说起他们要搬出知府宅的事情。”
温颂从来不信巧合,语气淡淡:“他可是找不到?”
“正是如此。”裴至峤叹气:“你说眼下这外城,除了咱们楼里,哪里还能再找到一处落脚?”
温颂不由转眸看向他,裴至峤连忙摆手,解释道:“不过我也没有自作主张请他过来,此事需要商量,怎么说也要问过你的意思。”
他们刚来大名府的时候,正值流民四溢,若非她买下这家客栈,雇人在城外施粥,如今的状况怕是要更糟糕一些。
“阿照说今日一早便已经着人将行李从知府宅里搬出来了,若到了晚间还未找到能落脚的住处,怕是只能让他家公子露宿街头。”裴至峤道:“我只是跟他提了一句,没有一口应下,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问你,没想到……”
裴至峤本想说的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但是瞧见沈昀庭走过来,到嘴的话也就没说出来。
温颂面上不变,心里却将这一番话补齐全——没想到这位沈公子竟然是个顺杆爬的,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看着得体有礼,得寸进尺的功夫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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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沈厚脸皮初见端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