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花开两朵

　　杨随安到了太原已是太阳西沉，这不是登门拜访主家的时候，他便找了家临近兴龙庄的客栈住下了。

　　他睡不着，坐在窗口，喝着客栈的陈茶。

　　今夜虽不是十五，却也是个圆月。

　　他这般想着，思绪飘到他不得不去思考的事情上。

　　他北上一路，听说了不少梅花盗的事迹，那位扬言谁要是杀了梅花盗，她就以身相许的“天下第一美人”现如今就住在兴龙庄。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着英雄情怀，要把自己献身给这天下苍生。

　　可细想来，这姑娘的作为却令人发笑。

　　用一个女人的身体去拯救其他女人的身体，把这样赤裸的皮肉交易，当作奖赏，当作鼓励。

　　缉拿梅花盗，本是君子之行，如今被套上这层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日后，无论是谁提起这位大英雄，第一个想到的都不会是他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心。而必然是英雄抱美人归。那些江湖暗流里，有多少人会说，这位英雄是冲着美人而来，又有多少人会在背后猜忌这英雄美人的风韵之事。

　　这姑娘到底是太过单纯，还是太蠢？亦或是太恶毒。

　　他其实不该这么揣测一个姑娘，毕竟美人爱英雄这样的风雅之事也是江湖常有的佳话。

　　但是，那个女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了兴龙庄里。

　　龙啸云的狠辣虚伪依旧，林诗音的愁怨未散。这些都在那个眉眼还未张开的孩子身上窥见几分。这样环境之下，被欢迎住进去的女人又能有多幸运，多干净呢。

　　而这一切的症结，李寻欢，即将回来。

　　风雨欲来啊。

　　??

　　咽下一口茶水，他不由叹息，这陈茶未免太涩嘴了些。

　　他还未想明白该如何应对李寻欢，龙小云就跟着两个大人急匆匆的从兴龙庄里出来。

　　他飞身跟上，那三人直奔梅花草堂而去。

　　他蹲在院里的梅树上，看着求医的三人被拦在门外，寂静的夜空中，几人的交谈声清晰明了。

　　龙小云恶狠狠地问道“是不是里屋的病人没命了，你就能跟我走。”

　　接着一个健步窜了进去，他心下便觉得不妙。这孩子虽然被他扔去磨了几个月，但骨子里那份恶可是磨不去。

　　他跳下树来，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两个人也是，闪身进了屋。

　　屋内已经打了起来，他进屋就听见那孩子冷笑着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一眼就对上坐在床榻上的那个人，浑身一僵。

　　他方才还在想着该用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语气和那人见面。

　　如今那人就端坐在那里，接着那孩子的剑招。

　　李寻欢本就在苦笑着和铁传甲叹息这孩子的狠毒，看到他的那一刻，到嘴边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笑变得更加苦涩了。

　　杨随安生硬地移开视线，努力将注意力放在龙小云身上，伸手一把掐住龙小云的后颈。

　　他下手极重，捏着龙小云的后颈就像是捏着鸡脖子。

　　龙小云被他掐得脖颈生疼，头皮发麻。整个人双脚离地，悬在半空。

　　“道歉。”

　　龙小云不做声。

　　“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把你再送到顾先生那里去。”他在这孩子面前一贯是没有有好表情的，现下也是面无表情，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龙小云。

　　龙小云被他拎着，想起那几个月里被点了穴，跟在那穷酸书生身后被百般刁难的日子。恨恨地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对着李寻欢的方向说了句：“对不起。”

　　铁传甲见能管这孩子的人来了，皱着眉说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还望阁下……”

　　杨随安抬眼看了眼站在李寻欢身旁的大汉，打断了他说下去的提议：“他姓龙。”

　　铁传甲光张着嘴，不吱声了。李寻欢一愣，脸上那点苦涩的笑意全都不见了。

　　他没去看那人的神情。解了龙小云的锦缎外袍，把他身后的箭弩和臂弯腿侧的匕首箭袖都扒下后，才把人放到地上。

　　“这是你表舅。”他低垂着眼睑看着龙小云的头顶。

　　龙小云心里还在盘算着等杨随安走了之后，要怎么报复人。听他这话，本就圆溜溜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

　　表舅！这个病秧子就是那个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母亲从不跟他提这个名字，父亲虽然在那些江湖兄弟面前总是以小李飞刀的大哥自称，但私下却鲜少提起李寻欢，说起时也不是什么高兴的语气。

　　直到三年前，杨随安带他去京城游历。他从那些江湖说书人口里听来这个大名鼎鼎的六如公子小李飞刀李探花时，那个男人说，这是他表舅。

　　他盯着眼前这个病秧子，回想着那些江湖传闻。眨眨眼，又变得乖巧起来，站在杨随安身边，拉着他的衣摆怯生生地喊道：“表舅好。”

　　活脱脱一个有些怕生，害羞的小孩子模样。

　　李寻欢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自是明白铁传甲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对这么一个孩子自己虽然不忍下杀手，但废了他的武功也不会手软。

　　而这个在他眼里无药可救的孩子，是他大哥和诗音的儿子。若是他真的下了手，那诗音和大哥该……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绝对是他无法承受的。

　　“多谢。”

　　若不是他，他就差一点就犯下大错。

　　杨随安装作没听到，也不搭话。还是只盯着龙小云看，说实话他追来时没料到会遇上李寻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寻欢现在心里或许顾不上想他们之间那些糟心事，但是他没法不在意。

　　在看到李寻欢的那一刻，十年前的那些画面就在他面前不断回放。

　　他记得那人眼角被桃红晕开都样子，耳边似乎还是那个人的喘息。

　　龙小云是个极其聪慧敏感的小孩，屋里这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铁传甲或许感受不到，但是他不可能忽视。

　　小孩子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沉浸在各自思绪里的两个人。快步窜到李寻欢身边，跳上床，一把抱住李寻欢的腰：“表舅，是侄儿不对，小云只是救人心切，秦哥哥就要活不过今晚了，我实在是舍不得他，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他说这话时，趴着李寻欢怀里，仰着一双水汪汪快要哭出来的大眼。

　　比起那个真的会把他往死里整的杨随安，这位为了自己父母散尽家财，远走关外十年的表舅看起来比较心软好骗。

　　李寻欢回过神来，盯着这张可怜兮兮的小脸，这双湿漉漉的杏眼和表妹是多么相似，他却没能看出来。

　　“下次别这样了。”他抬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嗯，不会有下次。”小孩笑起来，眼睛里的泪花还没散去，在烛火下更是亮晶晶的。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虽不知道大哥和诗音是如何将这孩子宠溺成这般毒辣的性子，但现在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他若是盯着些，或许也不算太晚。

　　他此次入关本不是为了去见他们，但如今见到了他们的爱子，也不可能不回去看看了。

　　“梅二先生也去看看吧，我请你在天福酒楼喝一年的酒。”杨随安是听过这位“妙郎中”无酒不欢的性子，怕不是龙小云这次前来打扰了他和李寻欢喝酒的乐趣才如此作为。

　　“一年里随我喝？”

　　“随你喝。”

　　梅二先生得了这样的好处，拍拍屁股就要出门。他可等着把人治上，天亮就去天福酒楼喝上一回。

　　“先生，你跟我们一起吗？”龙小云牵着李寻欢的手，仰头问他。

　　“不了，今日夜深，我明日再登门拜访。”杨随安拜拜手，依旧不去看李寻欢，孤身走出梅花草堂。

　　其实他们依旧是一路的，但是龙小云三人是骑着两匹马而来，李寻欢是坐的马车。要是同他们一路回去，自己必然要和梅二先生一起挤进那辆马车。那马车再大也不会比怡红院的雕花大床大上多少，他还是不该跟李寻欢待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

　　旧日李园的牌匾以换成烫金的兴龙庄三个大字，而那副御笔亲书的门联：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还挂在那儿。

　　李寻欢胸口闷得发痛，像是被定了穴，站在那儿走不动了。

　　好在龙啸云听了通报冲了出来，热情地拉着他嘘寒问暖。

　　龙小云看不惯父亲对李寻欢那副情深义重，兄弟团聚的假把式。他看得心里烦躁得很。于是便开口打断道：“我在路上遇到了杨先生，杨先生说明天他会来登门拜访。”

　　他知道比起李寻欢，父亲更不喜欢那个男人。

　　龙啸云听他这话，果然停下和李寻欢的手足情深。他转过去看向龙小云，仔细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请了梅二先生给秦哥哥治伤。”

　　他说这话时，梅二这时候早已经被秦孝仪给请去内堂，給他儿子治伤了。

　　李寻欢意识道有什么不对，龙啸云对杨随安的事似乎显得有过于郑重了，他问道：“大哥，那位杨先生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龙啸云揽着他往里走道：“你出关这么多年，怕还不知道吧。那个杨先生叫杨随安，是你出关后，在中原兴起的一个琴师，琴技很是了不得，前两年还入了官家的眼，入宫抚过琴。三年前，他路过太原，正遇上我宴请江湖豪杰，投了帖子来庄里应一职位。你嫂子诗音好琴，他们倒是聊得亲切，连小云都被诗音送去给他带出去做了半年徒弟。”

　　李寻欢听得一怔，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龙啸云这话里的酸意。他见过林诗音了，还聊得亲切。他倒是知道杨随安必然不会起那些旖旎的心思，但他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他也猜不出。

　　龙啸云说这话时，脸色也是不太好的。他不知道李寻欢和杨随安认识，知道了他怕也只会觉得杨随安是来帮李寻欢起气他的。两年前，杨随安送龙小云游历回来之时，他们曾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对话。

　　“你既然以做了小云的先生，又和诗音如此相投，为何不愿叫我声大哥？”

　　“我不过是带小云出去玩了几日，也不过是同夫人聊了几句琴而已，不算得什么。”

　　“就算是这样，我也是愿意多得一兄弟的。”

　　“我是个贪婪的人，若是应了，龙四爷小弟这点名声上的好处可满足不了我。”

　　“哈哈哈哈哈，那你要什么？”龙啸云听着不甚在意，人越是贪些，也越好拿捏。

　　“我？”

　　他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轻笑道：“我若要这园子里的一切事物，要这兴龙庄改名换姓呢。”

　　龙啸云被这话激得浑身颤栗，后背发寒。兴龙庄的前身是他义弟小李飞刀李寻欢的李园，李寻欢为情义让妻送家产这事，江湖上谁人不知？杨随安这话简直就是按着他的脊梁骨戳，他本生气，该发火，该恼羞成怒。偏偏他又不能，他若是真怒了，那世人便会指着他的鼻子，笑他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真小人，他只能装作没听懂，不在意。

　　可他也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和江湖那些背地里说他闲话的人是不一样的。这个男人眼里是一片暗色的精光，那不仅仅是恶意，更是真实贪婪。

　　他或许是半推半就被李寻欢那高尚的道义和自己的爱逼上这条不义的道路，但这个男人不是。

　　他意识到，这个男人是真的想这么做，很想，很想。只不过有什么教规，什么世俗道义在拉扯他。一旦这些东西拴不住他，那他就会像一只饥饿已久的野兽，扑上来，将他想要的一切分食殆尽。

　　他不该让这条流浪的恶兽看到自己的珍宝，更不该邀请这么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在家里潜伏。

　　“你瞧，你给不起，那便不要再提了。”饿狼笑得眉眼弯弯，端得一派温润公子之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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