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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谢御一甩扇子,大开的扇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眸子,似两钩玄月。不用说,扇后的那张嘴定是已咧到耳根之后。以退为进,换学生,得半载清闲——外加一声不带怨愁的“先生”,天下算盘没人打得能比她更好。
这厢谢御将一把折扇摇得似能翻云覆雨灭火焰山,道:“今日你生辰,怎地不留在宴中,偏到我此地来了?”
桃城武打量着四周笑说:“先生不去赴宴,也不见支人送东西给本宫,本宫便只好亲自到先生这里来讨了,先生莫怪。”
“哦。是了,你现下不是归我教的,我到也把送礼的事给忘了。”谢御合上扇子,抵着下巴转了转眼珠,停下,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来了,又专门来讨礼,将你空着手放出去亦太无礼数,这样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便现与我说,我这朝拿得出手的便现下给你,如何?”
“只要我要?”太子不置信地回问一句。
谢御失笑,甩开扇子颔了首,“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桃城武听了这句甚没质感的承诺,有些薄信,轻晃了晃头:“只怕说出来先生耍赖。”
“哦,这样……”谢御摸了摸下巴,用扇子敲敲手心。
太子垂着头,用余光轻瞥,等着她道出下句,心里巴望着谢御能点一个头,说一句“不管怎样”开头的话,若如此,便甚好了。
见那厢谢御张了口,桃城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却听那杀千刀的谢御杀千刀地开了口:“那便……换一个?”生生地将自己的“希望”的“希”重重抹煞,想了想,有添了个“想”在后,如此,想来自己确有几分妄想。
太子欲要望天,入眼帘的却是一檐紫藤在脑门上方闲闲晃悠。若挂的是铜锤该多好,不然今儿乐师敲得那大小各式云锣亦不错,总之掉下一个死一个,掉下两个死一双,碰到谢御此人,真真是锦衣卫的品质都具备了十之八九,至少同归于尽的想法是茁壮的了。太子心说。
谢御见此,笑着让了步:“有何事说不得?说不说在你,应不应在我,你道搭不搭界,又如何要担这个矜持?”
眼前的紫藤又飘摇起来,桃城武拉过谢御在石凳上坐下:“便陪本宫吃顿酒。”
说着自顾倒了酒,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月光淌在薄瓷中,被一只微凉的手接过。
桃城看谢御仰头一口闷干,嘴角微牵:“只少了一碟子茴香豆。”
“嗯……有点涩。”谢御眯了眼睛尝着那点回甘,“没有下酒菜?唔,那便不好吃了……”
“是啊,单吃酒伤脾胃。”桃城武抿了一口附道。
“损心肝。”谢御辩道。
桃城替她续了酒,端起小盅,调侃道:“再饮一杯穿肠毒。”
谢御接过,一杯下肚,沉吟片刻,对了句:“此朝前事了作无。”
太子听着一愣,心口不知被甚拂过,一阵荡漾,趁热紧抓住话尾:“先生是说,不腻我了?不气我了?先生可是还肯教我的罢?”
说到后头,竟话头胡乱,句尾无序,只将一双眸子瞬得透亮。
三杯暖酒下肚,谢御面上亦是稍显红润,双目微微泛了水,月光下澈,将对面人影子映得愈发清晰。
“失而复得的感觉如何?”谢御起身,拿着扇子轻拍了拍学生的肩。桃城侧着扬头望着她,嘴里只道得出:“甚好,嘿嘿,甚好。”憨笑着去携她的手,抓住了在手中一握,又道“先生往后再不要走了,就陪着学生,可好?”
恐是吃了酒,后知后觉起来,话先出的口,再在心中思忖三转,不觉一惊,醒了酒。
不想那厢谢御闻言却无慌乱,将手不着痕迹地抽出后摸了摸他的头道:“往后便叫我谢御罢。”依旧是那副人前君子的样子。
桃城武望着她,抿了抿嘴不说话。
谢御见他不答话,扬了扬眉:“嗯?你道如何?”
衔着小盅,太子望了望他,想来这事好否皆是谢御说了是,便是底下也用不着说话。
蓦地又想起方才谢御的出尔反尔,即刻又张了嘴抢欲说好。被谢欲抢了先,又将话头硬生生哽了回去:
“无妨,你我年岁本就相当,直呼名讳想来倒还生疏了些,毕竟处了也甚久了。”抚了抚扇子扬声道,“我知你在想甚,若你父王问起,只道是我说定的,半分不会算在你,如此你可安心了?”
傍着那话,小盅自桃城张着的口中掉出,落在青草地上,伴清脆的碎瓷声散成颗颗瓷粒,酒液洒在地上,濯濯反着月光。
桃城武垂眼去看那酒液,今夜那土壤渗进的是酒香,知道自己心里必定亦会渗进些什么。
黯紫的瞳孔映着琥珀色的液体,那液体映着谁人的身影,一同被他含在眸中。
太子一眯眼,龇牙一笑望进谢御眸中道:“阿御,便叫你阿御。不生分又亲近,”站起来扯了蓬紫藤送到谢御面前,哑声问她“好不好”。
抓过紫藤,面前的人轻浅一笑,道了句:“往后阿御说的话不可不听,阿御布置的课业不可迟交,阿御指东不能往西——这样便好。”
知这不过是玩笑话,桃城却敛了嘴角,认真地记下后微微点头。未说什么,只将一双天生含三分笑的桃花眼弯得愈发含情。
隔日早课,谢御摇着那把折扇,方绕过屏风便见太子端坐在桌前,手边赫赫然一本《周易》,见她来了,起身迎上,笑中还带桃花:“阿御。”
谢御抬眼一瞥桌上那册《周易》,挑了眉提醒道:“我怎么记得今朝该是上《帝策》,莫非未老先衰了,备的课也胡乱了?”
太子闻言,拿起《周易》皱着眉死瞧,半晌冲谢御憨憨一笑:“是带错了……”
“你还想着观相?”折扇朝他一指,轻擦过鼻尖。
太子避开谢御的眼,然慌乱尽显眼底。
一只手伸到桃城武面前,谢御的声音听不出几丝笑意,想是憋着吧:“劳烦了。”
桃城武听着,那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怜悯间带着施舍的味道,竟比东宫太子更加有与世无争的味道。猛地抬头,目光生生扎进谢御的眼里:“我讨厌你这种带施舍的口吻。”
“我因何要施舍你?”顿了顿,谢御道,“现下是劳你帮我观相,于学课,是实践;于它本身,——放到外头,我还需与你几板铜钱,无论如何,皆是我在求你在施,怎样看来,都是你在施舍我啊少年?”
谢御的话,桃城听着,与其说是在辩,不如说是在哄,声调温软的,受着糥糯的。
“我没忘带《帝策》。”桃城武从《周易》下抽出一本《帝策》,封皮油亮,似碰都未碰过。
谢御没理,执著地伸着手,在桃城武面前晃晃:“劳烦你了。”
“不是逗我顽的?”桃城抓了她的手,于两手间一握。
“施比受更为有福。”恁人只回了他一句过为隐晦的。
那手不似想象中的滑腻,更不似大家千金的红酥手,最多只是苍白细长均匀,几个陈年老茧分布在指腹上,有些隔了夜的墨迹还未能完全洗净。
“不像是女子的手。”桃城武酝酿了许久,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看了看,发现掌中有奇怪的痕纹,根根笔直,细看了方知是细细的伤疤,触目惊心不知是做何生出来的,便问了句:“阿御受过很多伤?”
“嗯?”谢御抽回手,亦像他般的细细看,惊异地“啊”了一声,就闭了口一声不发。
“若是我猜的没错,是被什么利器划的吧?”桃城小心问了句。
谢御只是摇头,看着掌心道:“是被我父亲用戒尺打的。”
桃城心中顿生许多感慨,欲张口说出,却不知要说什么,便是万种心绪埋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你莫乱想,这不过是谢家教训的方式,不过是年幼无知的痕迹,家父幼年时亦是如此过来的,谢家代代如此,不过我是女眷,受得还算轻的了。”谢御翻了翻帝策,纸页在指尖跃过。
“女眷亦要读书么?”皱了眉,太子问。
“也不是,但多少都要读点,不过家中单传了一根血脉,谢家为帝师,自然要博览广知,如此,是要吃点苦头的,受点训的。所以说,我若能不辜负谢家一片期望,你亦是其中一个因果缘由,你莫负了我为你日后的英明流的那些血,添的那些疤。”年轻的帝师直言不讳,将她的野心不加掩饰地道了出来。
桃城武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微抬的下颚,她有她的骄傲,家世,不过是前者,后者……但愿是自己。
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交握,她的手苍白却不失温暖,傲硬却可以缠绵在十指间:“阿御,你陪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桃城武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在体内辗转着,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太子殿下毕竟于情还稍显稚嫩,想了以前读过的几本闲书,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奸情”这个词来形容。
谢御后来听他说起,笑了三个月,终于笑不动了,羊毫蘸了墨,在纸间轻触,一圈,在旁边改道:
“情愫”。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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