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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费、背叛与“顺道”的包子
梅茂茂对金钱毫不掩饰的欲望,像一根过早绷紧的弦,是在那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夏夜,在梅家祖宅的院子里,被父亲一句话生生勒出来的。
彼时她还没大学毕业,甚至还没踏进大学校门。梅爸梅妈几经沉浮,虽非巨富,但小康之上、丰衣足食,供她安稳读完大学毫无压力。问题出在志愿上,也出在那个让她昏了头的初恋小男友身上。
男孩个子不高,刚够一米七,微胖,五官算得上端正,最大的资本是那身欺霜赛雪的冷白皮。可惜,这唯一的优势也是最大的败笔——白皙的皮肤衬得他额头和下巴此起彼伏的痘痘格外狰狞,远看精神小伙,近看……梅茂茂后来刻薄地想,就像一只顶好的玉瓷碗,被人恶意撒了一把苍蝇屎,还抠不下来。但当时,她就是鬼迷心窍,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了。高考他发挥失常,勉强够个三本,学校在南边。梅茂茂超常发挥,能去父母心仪的北方名校。异地恋?对缺乏安全感的梅茂茂来说,无异于精神凌迟。不等她填志愿,小男友先一步泪眼婆娑地提了分手,理由冠冕堂皇:“受不了思念的苦……我很爱你,但我不能拖累你……如果我有你的分数该多好……”
梅茂茂被这“深情”和“牺牲”冲昏了头脑,一腔孤勇,瞒着父母,毅然决然将志愿改成了小男友的南方三本。
这场“壮举”引发了老梅家史无前例的家庭会议。祖宅院子,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三个哥哥——梅茂林、梅茂琪,还有大她不少的大哥——芝兰玉树般杵在屋门口檐下的阴影里。廊灯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交错着压向院子中央的梅茂茂,空气粘稠得让她喘不过气。
多年后,梅茂茂只记得自己哭肿的眼睛像桃子,视线模糊。从肿胀的眼缝里,她看到那几个男人——她血缘上的哥哥们——端着茶壶,低声交谈,偶尔递个蒲扇。一张张帅得各有千秋的脸,在她此刻充满怨怼的泪眼里,像极了雨后毒蕈丛生的森林里,那些色彩斑斓、冒着诡异毒烟的蘑菇!她恨不得给他们一人发一把瓜子,让他们嗑个够!
越哭越委屈。二哥梅茂林那飘渺的身姿晃过来,给她爸递了把蒲扇。梅爸烦躁地扇了两下,猛地一甩手,蒲扇带着风声朝她砸来!没等落地,三哥梅茂琪已经将一杯新沏的茶稳稳放在她妈面前。这杯茶仿佛点燃了引线,梅妈压抑的怒火瞬间炸开,一连串夹杂着方言的怒骂喷薄而出:
“你就不能跟你三哥学学?!你三哥清华北大抢着要!你呢?!你自己什么水平你自己没B数么!八百辈子沾了点光就屁股撅到天上了!掰块镜子好好照照你的脸!给你机会你不要!多好的学校,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填志愿跟我们商量了么?!——完蛋玩意!哭什么哭!还有脸哭——!”
梅茂茂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更恨透了那几张看戏的帅脸,带着哭腔嘶喊:“我自己的学,我就没权利自己决定了么——呜呜——你们那么喜欢三哥,你让他当你儿子啊——我18了,能做自己的主了——呜呜——你们就是虚荣心,想要个给你们脸上贴金的儿子!你们根本不爱我,不在乎我——!”
“好啊!”梅爸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冷得像冰,“你能耐了!能做主了!长大了!——行,跟我谈权利!你是18了,成年了!你自己选的大学,那学费你自己弄!从此以后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你有权利,我也有权利!不是挺有骨气么?那就真真正正硬气一把!别用我跟你爸的辛苦钱!自己选的大学,自己去赚学费——!”
“不用就不用!”梅茂茂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和倔强。长达四小时的家庭会议,在父女俩这句冰冷的对吼中落幕。
于是,梅茂茂的大学生涯,开启了她对金钱近乎偏执的追逐。
第一年的学费,是心软的大舅偷偷支援的。梅茂茂接钱时,脸上火辣辣的,没有半分心安理得,只有沉甸甸的“欠债”感。暑假,她顶着南方毒辣的日头打两份工,汗水浸透廉价的T恤,只为攒够生活费。寒假,别人回家团圆,她留在湿冷的南方继续打工,一点点抠出下学期的学费。当然,她赚的那点钱远远不够,缺口依旧是大舅默默补齐。梅茂茂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死活不能让人看扁,尤其是家里那几朵“毒蘑菇”!大舅的钱,她发誓毕业后一年内还清!省吃俭用,拼了命工作,总能做到!
她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陀螺,在学业、打工、精打细算中疯狂旋转。起初一两年,支撑她的除了那股倔强,还有和小男友看似甜蜜的爱情。他们相互扶持(至少在梅茂茂看来),逛街吃饭买东西都严格AA。梅茂茂觉得,这挺好,公平,不占他便宜,也符合她“自力更生”的信条。
然而,世事无常,像一壶没泡开就凉掉的茶,苦涩总在不经意间弥漫开来。
变化的节点,是小男友脸上疯长了三四年的痤疮,竟然奇迹般地被治好了!虽然留下了几处明显的痘坑,但那身冷白皮的优势彻底显现出来。他开始学会擦遮瑕、打粉底,甚至描眉画唇。梅茂茂看着镜子里那个皮肤光滑细腻、眉眼精致的“新”男友,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嫌弃。她悄悄暗示:“太阴柔了,不够man,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起初,他还会耐着性子哄她:“宝宝,我这样都是为了给你挣面子呀!有这么帅的男朋友,你出去多有面儿,不得横着走?” 这话让梅茂茂心里甜丝丝的,觉得他真好,事事都为自己着想。
渐渐地,解释少了。牵手的次数少了。见面的时间被压缩成手机镜头里匆匆的招呼。“我很忙”,成了他最常用的借口。电话常常打不通,接通了也是三言两语就挂断。那正是线上交友APP疯狂滋长的年代。小男友凭着几张精心摆拍的耍酷照片和短视频,意外地小火了一把,粉丝十几万,评论区清一色的“哥哥好帅”、“哥哥我要做你女朋友”……
梅茂茂不是傻子。当他开始过分注重衣着打扮,出门不再习惯性牵她的手,眼神开始飘忽……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那份被背叛的实感,最终由她最“讨厌”的人——三哥梅茂琪——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递到了她面前。
那天,三哥梅茂琪“顺道”来她学校给她送东西。梅茂茂打死也不信是“顺道”,她的学校在南,三哥的顶尖学府在北,老家在东,完美的三角关系。所谓“顺道”,大概只有奶奶蒸的那锅排骨包子是真的。奶奶想她了,特意包了包子,而梅茂琪回家,奶奶肯定也给他蒸了一大锅。梅茂茂那份,不过是“顺道”塞进锅里占了四五个带焦皮的。
梅茂琪身高在大学又窜了两厘米,定格在189。梅茂茂168的个子在他面前也得微微仰视。他打电话时,梅茂茂正在水房洗衣服,满手泡沫。她匆匆冲掉泡沫,在衣服后襟上胡乱擦了两下就冲下楼。
刚出宿舍楼门洞,就被堵了个严实。进出的人流像被按了暂停键,目光都聚焦在门口那个身影上。
“这个招蜂引蝶的家伙!”梅茂茂恨恨地嘀咕,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惹的祸。她低着头道歉,费力地挤开人群。
人群中心,梅茂琪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中规中矩的短发软软地贴在额前,发色是最普通的黑色,一切都显得平凡。可平凡掩不住那双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墨染的剑眉。即使戴着口罩,那挺拔的鼻梁和鼻骨上一颗小小的痣(因口罩的遮挡反而更添一丝神秘和温柔),也像自带光源的宝石,牢牢吸住所有人的视线。他穿着简单的白T和黑色外套,脚上是常见的篮球鞋,大长腿随意支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无声弥漫。
快一年没见了,此情此景,梅茂茂尴尬得脚趾抠地,正犹豫着要不要等围观群众散了再过去。
梅茂琪已经看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拎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袋子向她走了几步。
梅茂茂头皮一麻,赶紧小跑着迎上去。不能再让他靠近宿舍楼了!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低声嘟囔:“渣男……” 然后用力把他往人少的路边拖。
梅茂琪听见了,挑眉瞪了她一眼,却顺从地跟着走。
“你不先把东西放回宿舍?奶奶不知给你塞了什么,重得跟提了个你似的,幸好我有举铁。”他停下脚步,语气带着惯有的揶揄。
梅茂茂翻了个白眼:“你这招蜂引蝶的本事是不是跟着个子一起长了?在你们学校我是不是得立刻上刑场?我现在可不敢回去!沉死也比被目光欻欻(chua,方言,指被目光刺穿)死强!”
“随便你,最后爬楼的又不是我。”梅茂琪无所谓。
“坏了!”梅茂茂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小五让我给她送资料!快给我!我得跑着回去,不然来不及了!” 天大地大,舍友最大!
梅茂琪闻言,提着袋子的手倏地一松。梅茂茂猝不及防,被那沉重的惯性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真特么重!
梅茂琪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眉毛瞬间飞扬起来,那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你快走!”梅茂茂一边咬牙切齿地换手提着那该死的重袋子,一边像只负重的小企鹅般往宿舍楼小跑,“明天别来我们学校!把你酒店地址发我,我去找你!千万别来!听见没!”
她气喘吁吁地跑远,留下梅茂琪在原地,看着她笨拙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梅茂茂提着奶奶沉甸甸的爱(和恨),心里惦记着舍友的急事,暂时把那点关于男友的疑虑压了下去。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转动,一场足以将她那点残存的天真和对“非美貌”安全感的幻想彻底碾碎的背叛,正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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