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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边境城墙的花
第二章
塞浦路斯是个人烟稀少的欧洲岛国，没有高楼大厦，也就没有光污染。难民营在偏僻的地方，抬头就能看到壮丽的银河。
对比起三百里外的叙利亚，塞浦路斯就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堂。
可是人们却无心欣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的哭声、成人的交谈声。
在难民营度过的第一天夜晚，林糖心和其他女性志愿者住在一起，住在黑色的帐篷里。
英国志愿者们大多不安，身体蜷缩着，眼睛发红。他们都是大学生，可能在他们的一生中，没有见识过这副惨烈的情形。
睡在林糖心旁边的是她在伯明翰同系所的师姐，爱丽丝。两人一起结伴加入红十字会。
“Candy，你第一天来这边怎么样啊？”爱丽丝问。
林糖心其实有介绍过自己的中文名，后来被红十字会的其他人发现她的名字里有“糖”这个字后，英国人都开始叫她Candy或者Sweetheart，后者有点囧，于是，大家都叫她Candy。
林糖心犹豫了下，小声说：“我……护照掉到海里了。”
这一刻，又想起那个中国医学生。没礼貌是真，但帅气也是真的。回想他在海边那锐利的视线，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什么？！”爱丽丝吃惊，“这可是大事！”立刻从帐篷里的床上起来。其他女志愿者看到她们的动静，也瞧过来。
林糖心垂下眼睫毛：“眼下也没有能做的事情，我已经联络过使馆了。他们会帮我的。”示意他们放心。
***
夜晚临睡前，林糖心打开手机邮箱。
像白色的蔷薇花在黑暗中开放一般，纪雪医生的邮件浮现在眼前。
发件人：纪雪医生（中国岭南医院精神科，主治医师）
糖心，
你毕业后，想来我们医院精神科系工作的消息，我已收到了。
我看了你的CV，不知不觉间，你的经历这么丰富了。在英国不同的国民医院精神科都实习过，还到红十字会去支援难民了。
岭南医院最近在推广海外医务人员进修项目，稍后开会，我也会告知夏远岭院长。
祝你支援难民一切顺利。
纪雪医生
林糖心身上洋溢起暖意，脑海里的焦灼被这封邮件的一字一句都抚平了。
***
在塞浦路斯难民营度过的夜晚，星辰像钻石一般镶嵌在海天之中。
林糖心每晚都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之下入睡。清晨，又被起来踢足球的叙利亚孩子们的声音叫醒。
白天，叙利亚的男女们只是坐在难民营的帐篷里，眼神里带着一种空茫的绝望。
一位妇人用手指在沙地上描画，她手边摆着一只破损的鞋子，或许是从那艘颠簸的船上带下来的唯一遗物。一个难民小女孩躲在大人的身后，瘦弱得像一根即将折断的枯枝。
林糖心还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不安地踢着空易拉罐。他的动作机械而重复，眼神却没有聚焦，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小鸟。她想找阿拉伯翻译，上前安抚，却又犹豫他们说的话是否能够帮到他。
另一个小女孩，则怯生生地靠近一名志愿者，递过来一块碎裂的、带着血迹的贝壳。“你看，这像星星吗？”她用阿拉伯语低声说。不等志愿者回答，那双枯瘦的手攥紧贝壳，小女孩又迅速缩回了帐篷里，蜷缩起来。
即使他们在互相说着阿拉伯语，那声音也是轻轻的，像散落在海天之间的雪，他们仿佛在怕一出声就会震碎短暂的和平。
林糖心待在仓库里，和其他志愿者们整理着物资。
在派发物资时，一个难民试图多拿一份奶粉，志愿者们手忙脚乱地劝阻。到了帐篷却发现，里面有个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小婴儿，他们马上联络了儿科的医生。
本来想要拍照写日记，记录这段特殊的志愿经历，但是她灵魂深处却有点儿麻木，昏昏沉沉的，失去了感受的力气。她仍沉浸在看到难民船一幕的震撼中，所有的心情都像跟她隔了一层……
林糖心的手机里有读书app，那里面有一本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
“不要存什么个人的愿望，不要追求什么，不要激动，不要妒忌别人。人类的前途和你的命运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活着，就要准备忍受一切。如果上帝要考验你了，你要尊重他的旨意。”
***
过了三天，中国大使馆打电话邀浑浑噩噩的林糖心过去补□□件。
给她办手续的使馆人员是个四十岁的中国男子，一直说着她“才二十岁，这么年轻就有帮助难民的责任感了。”
“别这么说，我是个小人物……”林糖心顿时有些羞愧。
这时，想起壮美晚霞下难民船上的中国医学生，他一定救了很多生命，身上的白袍都被血水染红了。
***
走出中国大使馆，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是有些享受尼科西亚冬日的阳光的。
听着教堂的钟声，林糖心站在街道摇曳的旗帜下面。黄色的边境城墙边有一幢灰白色的废弃的医疗建筑，里面似乎有穿白袍的人在走动、说话。
黄色的边境城墙上开了美丽的紫荆花，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扬着。
这是属于这个小国的南北“三八线”，隔开了战争不休的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却隔不开世界上的纷争。
就在这时，有个人在背后叫她：“是你？”
熟悉的中文响起。林糖心一惊，手机差点掉下来。
循着声音回过头，果然是那个中国医学生。
各色旗帜摇动着，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蓬勃的冬日阳光透过紫荆花的树梢落下来。
灰白色建筑二楼，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那里交谈。其中一个人，就是那个中国医学生，面容俊朗，肌肤白皙，黑发被风吹了起来。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糖心。
“广白，你怎么看？”有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男医生问，“广白？”
“哦哦，见到熟人。”中国医学生说着。
“咦，什么熟人？”金发碧眼的男生问，随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看到楼下的林糖心，微笑，“哦，这么快有新认识的女孩啦。”
“你别开玩笑了，奥利弗。”中国医学生用手肘碰了碰他。
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白袍上，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白大褂干净多了，显得更剔透了，雪白的衣角被风吹起，让他整个人都像从天降落在欧洲小城里的天使。
“医生，上次谢谢你。”林糖心向他展露笑意。那笑容是非常甜美的。
“奥利弗，这里的条件太简陋了，消毒设施不完善，氧气瓶和术后护理设备也不足。术后患者如果感染，我们连抢救都无从下手。”中国医学生皱眉，扫了一眼周围的医疗设备清单，又说，“最好在营地附近建一个移动医疗站，至少需要无菌手术台。”
中国医学生很快说一连串英文，又转过身，从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糖心。
那个叫作“奥利弗”的英国男医生猝不及防，看好友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大堆，顿时配合地说：“That's interesting.”
中国医学生用中文说了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他和这桩灰白色建筑里的其他人说了一声，隔了五分钟，就从大门口出现朝她走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护照怎么样了？”
医学生一站定在林糖心面前，两人就同时开口，然后都望着彼此笑了。
“今天不太忙，我可以花点时间出来和你聊聊。” 医学生大方地说。
看来那天在难民船上是事态紧急，他才会口吻不善。
林糖心忙说今天去了使馆，没问题。
医学生像是替她松口气，眉头也舒展开来。
林糖心看着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你是英国红十字会的医生吗？”
“我在牛津大学读医，今年大四。我是红十字会医生队伍里面的，比你们更早来这儿了。”
男生说这话时，语气不自觉地带着些骄傲，但那骄傲中又夹杂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
他伸出手来，认认真真地说：
“你好，我是夏广白。宽广的广，白大褂的白。“
富有少年气息、很阳光的名字。
林糖心被他的语气逗笑，腾出没提烤肉卷的手，和对方轻轻一握，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在伯明翰大学读书，大三，主修临床心理学，辅修脑神经科学。”
夏广白点点头，用手摸了一下被风吹到额前的头发：“我记得，上次看你包扎伤口，我还以为你也是学医的，或者护理的。一般到这里来的都是这些学生。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心理学系的。”
——咦，夏广白这话，是说心理学在医疗界没什么用的意思吗？
但是再看眼前的男生，应该是那种率直的性格，应该是没她想的那个意思。
林糖心客气地问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发现这里有一栋废弃的医疗建筑。我们今天是来评估的，医疗队的领队说可以转移一部分做完手术的难民过来这边，做术后防感染治疗……”
林糖心专注地听，在试图跟上他的语速，夏广白顿了顿又说：
“但我觉得这离难民营太远了，又在罪案最多的边境城墙边，作为难民临时医院，不太理想。”
他语气自信而且强势，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
林糖心疑惑地问：“尼科西亚其他区不是也有好几家正规医院，你们想要用废弃的医院，没有足够的设备吧。”
这个女孩子虽然看起来慢半拍的样子，但是句句说到点子上，倒也是个聪明人。夏广白心想。
“欧洲有种族主义游行，不仅要驱逐难民，连我们这些亚裔、非裔的医护人员也被针对了。难民住在市中心医院里，受到不少滋扰，所以，我们来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林糖心猝不及防，瞪大眼睛。
“不是吧，不仅难民，连医生也会被针对？”她语气惊讶。
“医生算什么，他们连烤肉店的小哥都不放过。”夏广白笑了一下。
林糖心却笑不出来。她只是觉得心酸。
她想起自己，她没有遇到过直接的攻击，但在英国留学的三年里，那些不经意的偏见，也让她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歧视。
难民逃离了战火，辛辛苦苦逃来欧洲，却没能逃离白人的歧视。
“你在为他们难过吗？你不如先担心自己吧。”夏广白瞧着林糖心的神色，忍不住说。
“有一天我去医院，路上听到几个白人冲着我喊‘滚回你们国家’——你也是中国人，要小心点。戴个口罩纱巾什么的，免得那些白人袭击你。不久前还有几桩枪击案。”他严肃告诫道。
林糖心一口答应。“那难民医院的选址……“
夏广白皱眉摇头：“这不理想，还要再找找。我想，最终还是会在难民营附近，再扩建一个医疗抢救中心。”
“慢慢来，你们可是牛津大学的啊！你们是全宇宙最聪明了，总能找到最好的办法的。“林糖心微笑。
夏广白对她突如其来的赞美不设防，嘴角扬起：“谢谢你对牛津‘宇宙级’的信任。”与此同时，又感到无奈。就像他们再聪明又怎么样，面对难民的绝望，他们能做的实在太少。
紫荆花在风中飘扬，两人又看着对方笑了。
夏广白拿出手机，提议：“对了，我们有缘在这里相见，不如加个微信吧。有什么事可以互相帮助。”
“好，我把电话号码通过微信发给你，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林糖心也说。
两人互相加了微信。林糖心看到他的微信名居然是：“干炒牛河”。微信头像就是他在吃干炒牛河的旧照片。
“你喜欢吃干炒牛河？这也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真没想到，这么精英的他，居然弄了个这么接地气的微信名。
这一瞬间，林糖心这才意识到，对方不只是一个名校的医学生，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同龄少年。
林糖心把这点说了。夏广白看到她的微信名也笑：“你别说我不精英了，你也好不到哪去啊，少冰加糖。”微信名刚好配成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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