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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细数门前雪
迎着几方目光,云枳轻启唇,先问林肃:“很要紧么?”
林肃迟疑了片刻,竟又摇头。
“那就三日后吧,”云枳转向另外两人:“我有些事未解决,也请你们等我三日,那时一并说清楚。”
风寄书微侧头,视线不知落去了哪里,身上一股比古井还要荒凉冷静的气息,远乎其外,仿佛不曾开口过。
风维则表示应该的没问题。
林肃道:“到时候我找人为大人带路。”
“木牌。”
云枳刚回了林阁主一声好,再次看向突然出声的风寄书,语调很平缓:“三日后一同归还。先走一步,不用送了。”话音还未散尽,他整个人眨眼间如同化作了周围的云雾,消融于近前。大约真是非常急的事。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发出“咔”一声脆响,站在原地的三位却都好像没听见一样,分头离去,重归寂静。
***
银筝谷里,从落英山消失的一轮白日懒懒嵌在雪一样的天上,日上三竿,漫天洒下淡淡阳光,无法照彻雪地,更谈不上暖化厚雪。那雪与山合在一起,是天地间的唯一,不得踏足,不容割舍,本质纯净的白,一寸一寸,占据了所有土地和山坡,越下越深厚。无需人或兽将它们踩实踩严,它们自个儿已同先辈挨了个紧,一层一层,不分你我。夸张如“三尺山十丈雪”,大概说得就是此地了。放眼望去,越过太阳照不见的背影,雪山在视野尽头错落出灰蓝的微波。
山峦起伏,竟被圈称为谷。
一间小院落于一座山脚,覆满白色的木屋木栅栏不显突兀,也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人忧心它们能否扛住一场风雪的折腾。
云枳身影一闪出现在院里,脸上唇上血色淡去,神情依旧,衬得人愈发苍白了,然而此刻步伐失了从容,正略微急促地朝主屋走去。可他伸手将将触及木门时,整个人便毫无预兆地向前栽了一下,挨着门滑跌到地上。
这一下劲儿太狠,即使有雪垫着也发出“砰”一声闷响。
额头抵着门,轻轻呼了口气,云枳撑着右手,迟缓地换了个姿势,揉揉膝,曲起腿,靠着门板。他抬手看着左掌掌心蹭破的整片红色,以及指尖擦出的血痕,又侧首看向没有留下丝毫血迹的暗红木门,云枳放下左手,右手撑在膝上,不动了。
雪很软,细细的凉意浸在指缝,顺着数起雪地上的两排印子,去时整齐,归时由浅入深,最深的一时半会儿不得见,终于得见时,他扶着木门站起身,推开它走进屋子,在门口驻足看了一会儿。
转身入内,定定望着前方,云枳一步一步走得极慢,短短几息,额间甚至都渗出了细汗。
拉过四条腿的小木桩坐下,半晌才动弹,他用恢复的那丝缕法力将身上的碎雪灰尘掸除,左手伤痕悄无声息地愈合如初,血迹一同消失了。他提起桌上玉壶倒出一杯清水,呷一口,眼里重现几分清明,低垂的眼帘也撑开了。
云枳拿出两块椭圆木牌摆在面前。一个暗沉无光,满身凹痕划痕,边缘也被磨得圆滑;一个色泽明亮,棱是棱角是角,散发着奇特的木香,清新而不失古韵。
——正是这枚木牌。
他两手各握一块,默默感受。偏此刻,那扭曲之痛再次袭来,任何一寸皮肉筋骨皆难以幸免,“边倒边漏”时积蓄的力量飞速流逝,撑不住多喘口气的。最不得闲是脑海里,一切都像软絮一样被杂糅在一处,东揪西扯,又捏成一团。整体相较半炷香前猛烈了十倍有余。木牌“啪嗒”落回桌上,旋了几圈便安静下来。
这突发之症作怪的心思颇为明显。在落英山半山腰那会儿,他隐约感觉到一阵山雨欲来的虚弱,彼时它十分体贴慷慨地给他留了时间精力脱身,好歹没有引起什么麻烦事。不成想它竟在最后跳出来,挑他正要卸下防备的时候,遽然冲破阈值。但幸而是摔在了自家门口。
那一瞬的变化很奇特。满身的轻飘飘原本尚可忍受,却忽得消失了,这并不意味着好转,因为紧随其后的下一秒,似乎连他自己的存在也是个谜。肢体失去指令,自然又直接地往地上倒,五感尽失,唯有心神不曾停止,进入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茫茫然干净净。
等渐渐感受到其他事物,方才从这种状态脱离。“噗——嗤——”,衣袍扑满雪点子,一手灼热,一手温凉,奇痛还在,丹田空空荡荡,生息缓慢,远远补不上吞噬的洞隙,自身一早便失效的最基本的防护力正恢复着。否则就算那木门再怪,手都不能够擦出血。
现在想来,第一回它还是留了情面的。
无净亦无静,此番的难熬之处正在于头脑。种种思绪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地缠结实了,仿若小孩攥在手里的绒团子,搓扁揉圆不够趣儿,还要扯下边角扔来扔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奇症暂且告一段落,衣襟再一次变得湿润。云枳伏在桌上,偏头把脸转出来就耗尽了气力,哪里顾得上汗湿难受。他望着屋中摆设,寻不到于当下有所助益的物什。有可能的线索指引也无。
毕竟,他失忆了,某种程度上失得相当彻底。
今日仅仅是第三日。
攒足重新直起身的力量,云枳平复呼吸,倒了满杯水,喝一口缓一口,瓷杯放回木桌的“嗒”声是小院里为数不多的响动,极细微的声音回响很大,整个银筝谷已听闻了。他眼角红润,半垂的眼睛眨了眨,凝起来,环视四周。屋子里陈设极简单——临窗一方案几,对面一张软榻,榻旁一排木架。木架上面的东西却不简单了,除一列五花八门的书籍之外,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物件,每一个都散发着不普通的气息,杂而不乱地一层层摆着,最底下那层空了几尺宽的地儿。再者就只有堂屋中央他所在的圆木桌和小木椅了。
没有对这里的一桌一椅感到陌生,便能算是熟悉。不过也是仅此而已。对在落英山遇见的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感觉。
一点点分散绒絮团,捋捋顺。两日前,他从隔壁内室的床榻上醒来,睁开眼,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想调节自身,却完全是多虑。头不疼,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它们自然地,甚至理所应当一般接受了记忆被遮盖的事实,仿佛睡觉要盖被子——否则会着凉。他感觉到,记忆并未消失,整个脑海是被一张无形无状的“棉被”严密地蒙住了,只有思绪自如。一开始边缘扎得紧,里面的记忆时不时动一动,才渐渐露出缝隙。这被子,或者布也是很有些好处的,它能隐约凸现其下的轮廓,让他对此刻的情况有大概的了解,不至于当真完全摸不着北。
指尖挨个抬起放下,点在桌上,他瞧着,忆起了自己;推开窗,他走出屋子看见满目低矮白山,又忆起了这片谷。
再比如,他在小院里轻车熟路,想要的东西自己知道该去哪里找,但几时住在这里;组成了整个院子的奇怪木料是什么……这些,还被布盖着。
抛开刚才的事不论,就它身为木头的方方面面来说,所有的木头都非常普通。然而,整间院子在没有任何外力做防御的情况下,单凭几块木板抵挡住夜里席卷的大雪,阻隔下谷中猛烈的寒流。这样已经很不寻常了。
但是,要说这事多么诡异多么离奇,那也还好,总归是他的家,不会自己坑害自己,即使神秘也不要紧,毕竟真正需要上心的还另有其事。
云枳清楚,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埋藏在脑海深处,布上没有映出任何形状。它不常动弹,所以那些偶然的变化显得极为特别。一思及此,他心里铜镜似的水面泛起波纹,自发地卷边,拍抚般浅浅漫过沿岸,欲备迎接一场将下未下的雨。等它来,总会来,必须来。
它歇下时,这种等待也不会停止。
他摸索着记忆的轮廓,不时闪现出零碎不成形的往事,似乎和“雨”无关。感受到布的准许,但当然无法自主掀动这无形之物,或许有一阵风轻轻掠过布料的一角,便可以使其后的情形显露出来罢。
那么就该说第二件事了。
醒后第二日清晨,太阳颇为精神,暖融融白灿灿,云枳决定在山谷里转转。他分散一缕神识,打算围着银筝谷大致探探,没溜出半尺呢,他感应到某处传来殷殷呼唤,而它竟有股与自己的神识相似的气息。
单一的眼见耳闻不能完整感受这片山谷。唯有一步步走在其中,沙沙声依行而止,回头看一路留下的足迹,一点儿也没有被掩埋。日光的温暖显得雪很软,大大小小的雪块好像一捏就会散。云枳绕开它们,顺着呼唤的指引前行。
这些高高低低的山也不只是起伏。最高的至多比寻常屋舍高那么一截儿,坡缓,翻过它很容易,山顶空阔,从那里向外望,满目都是白雪堆。捧一把地上的雪,便又能堆出一座。
因此可以说,跨越了千万座山,云枳来到了银筝谷的边界。与苍茫白雪毗邻的,是一片平静无边的雾海,轻轻的、轻轻的气浪,带起一粒雪,又将它放回。远眺时,只叫人以为这海是上天或者雪地的延伸。
——等一下,那是……
云枳有些诧异地停了步。雾海边,盘旋在空中的白色圆环里蹿出一道身影,伴随着“啾啾”两声高鸣,闷头朝他冲来。
是一只巴掌大小、通体雪白、短喙尖红、双爪泛银的鸟的虚影。尽管它的模样动作千分生动,万分灵活,它还是一抹影子。或迟或早,它终要消散。
小鸟猛地加快速度,瞬息就到了他眼前,急急刹住,绕着他来回扑腾几圈,“啾啾啾”叫个不停。
他没动,它昂起头,别过去,“啾!”。等云枳伸出手,小鸟软热的温度随即落在他掌心,缩起脑袋往他指尖蹭,火红的喙微张:“啾…”
手被柔软的羽毛蹭得微微发痒,掌心却不知该合拢还是要展开。轻轻把手托近一些,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小鸟,它身上确有自己的神识,也确是它在呼唤他。大抵因为有这层联系在,即便它不啾,他也能明白它的意思。
小鸟拍拍翅膀,脑袋晃来晃去,“啾。”,随后又自顾自啾了一堆。
落英山仙王的来信……新世家……共商永绝赤湖之患……
话易懂,含义不清。
云枳问:“没有了么?”
“啾啾啾啾啾啾!”
是明日!易阁大会!
云枳不说话,小鸟一个挺身,“啾!啾啾啾!”
我可以带答复回去的!啊哦!有信物!
小鸟的情绪忽高忽低起来,它搓搓翅膀尖儿,白光一闪,云枳面前浮出一个木盒。
“啾啾……”
我要走了……呜……大人要不要去呀?
小鸟的身体一点点变淡,高亢的嗓音弱下去不少,他手中也空了。
云枳微蹙起眉,轻声道:“你的本体在哪里?”
“啾…啾…”
我不知道…呜……
不再看小鸟越来越浅淡的身影,云枳飞快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枚饱经沧桑的木牌,表面正泛着暗暗一层金芒,转瞬已隐去。
在小鸟完全消失之前,指尖擦过它的脑袋,刚刚那毛茸茸的触感像是他的幻觉:“走吧。我去。”
话毕,他手上飘落一页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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