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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影
吃罢饭,皎皎回到自己院里洗漱。
她的院里最为偏僻,一到夜里就寒渗渗的,即便是热水包裹住她的身体,她还是无法感受到一点暖意。
一想到三天前的夜里,老侯爷像滩烂泥似的崴在地上,头上的伤口像泉涌般汩汩淌着血,一双浑浊的眼死死盯住她,眼珠子好像要掉出眼眶似的,她的手脚便止不住发凉。
就在她疑神疑鬼的当口,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的窗户纸上透着一道黑影,虎背熊腰的身材不是老侯爷又是谁?吓得她颤声尖叫:“谁!是谁!”
那黑影听到异动,扑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她噌的一下便从浴桶里出来,抖如筛糠地擦身系衣,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喊:“娘、娘……”
未几,住在隔壁屋里的林琴赶紧推门而出,“出啥事体?”
皎皎脚心虚软,噤若寒蝉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
只见廊庑的尽头黑洞洞的,下了廊庑还有一小片竹林,而到了围墙那边还有个月洞门,另一侧则是小佛堂,三更半夜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出入。
当她收回目光时,却见抱柱底下似乎掉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
她盯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却更加惨白起来,“有鬼!娘,是老侯爷来了嚜!”
被她这么一说,林琴也慌起来,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才道:“哪来的鬼?你勿要自己吓自己的呀。”
“您方才可有见到一个黑影?”她紧紧揪着她的袖子道。
“啥黑影……”
“我……我也弗晓得,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您到我屋里来,陪我说说话好嚜?”
“好好好,走哉。”林琴拍拍她后背,催她进屋。
皎皎却没动,又往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已恢复平静,“您进去吧,我帕子掉了。”
林琴不疑有他进了屋,皎皎一步步走向抱柱,这才将目光调转到地上的物事来。
那是条天青色的络子。
她弯下腰去,拣起那条络子,举到灯下端详了须臾,才缓缓塞入袖笼里。
入了屋,林琴已坐在桌前沏起茶来,“无事了吧?快喝杯茶压压惊。”
皎皎凝眉暗忖着,刚想端起茶杯,没留神被杯壁烫了一下,赶紧缩回手道:“都是我近来精神头勿好,一时看岔了眼,要我说有大郎在,就是有啥魑魅魍魉也勿敢作乱,娘也安心吧。”
“谁能好睡呢,这老侯爷也太勿中用了,摔了跤,人说没就没,他没倒勿打紧,别给我皎皎吓出毛病来就行。”
“听说他年轻时也是个武将……”她脑海里不禁浮现起那个枭心鹤貌的身影,“后来沉溺丹药,才变成这般模样,也幸好他死了,否则要我伺候这么个人,还真是隔夜饭都能吐哉。”
“嘘——”林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别说,小心隔墙有耳。”
皎皎将头歪到林琴肩膀上,伸出手将她清瘦的身子牢牢圈住,“娘……”
林琴只一味抚着她的背,像安抚襁褓中的婴孩。
夜不知不觉已经黑透了,今夜还轮到她守灵,她见她娘眼皮子直打架,便戳戳她胳膊道:“娘快回屋睡吧,时辰也快到了,我还要过灵堂去。”
提起这桩,林琴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侯府主子奴才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几十口人,夜里守灵这事怎就天天轮到她?
小娘子们推说怕黑不敢起来,二郎到了时辰只管呼呼大睡,哪还管得上老爹?妾室虽多,可人走茶凉,几个有真感情?到了这会,便都知道偷闲躲懒了。
所以守夜这事便落到她头上。
可谁又在意她也才十七岁?跟府上的嘉娘一般大小而已。
林琴回到屋里后,皎皎才将藏在袖笼里的络子取了出来,络子上挂着个精致的玉葫芦,而这条络子,她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她弯起唇,随手将络子丢进抽屉里,重新披上缟素,提起灯笼便出了屋。
彼时已是子夜,一出屋门北风一吹,刺骨寒意便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晚天公不作美,无垠的天连一弯月都不见,浓稠的夜色覆了下来,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她只得握紧灯笼把手,加快步伐往灵堂赶去。
灵堂里倒是一片灯火辉煌,所以即便一个人守夜她也不害怕,死人总不能跳出棺材来欺负她嚜,所以还是活人更可怖些。
她是来顶替白小娘的。
白小娘见她一来,立马打了个哈欠抱怨,“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其实迟了也没有多久,也就一刻钟而已。
前两天轮到她守夜时,接替她的人那才叫姗姗来迟,她规规矩矩守了三夜,今日特地晚了一刻钟才出门,也是想让人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
不过脸上还是一贯的低眉顺眼,“勿好意思,方才我屋里有道鬼影,吓得我勿敢出门哉。”
“什么鬼影,大半夜的你可不要吓唬人!”
“我吓唬您作甚?我虽未细瞧,却也能辨出黑影异常高大,像是……像是……”她说了一半突然抿住嘴,只睁着杏眸转向棺椁。
白小娘瞳仁凝成一点,声音也愈发尖锐起来,“你什么意思,别在这给我装神弄鬼!”
“对弗住,可能是我最近太累哉,自己吓自己……”说着,她的脸猛然贴近了白小娘,朝她眨了眨眼,“您说是弗是?”
白小娘冷不防地被她吓得胸口直跳,见她双眸里遍布着红血丝,仿佛真像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似的,吓得她连连倒退了几步,指着她颤声道:“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又怕什么鬼?我在侯府十几年了,从没听过什么鬼。”
这话说的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罢了。
皎皎入侯府也就几天,却从下人嘴里听见不少奇闻怪事,这其中就有侯爷的两任夫人先后离世之事,据下人们说,两任夫人走的时候都还很年轻,可当她再继续打探时,她们却不肯再说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明白这深宅里的人,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牴牾??,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余光见廊庑尽头多了道高大的身影,她愈发垂下头去道歉,“是我说错话,您大人大量,勿要介怀呀。”
她的声调软绵绵的,嘴里说的是道歉,在白小娘耳里却变成了挑衅,一气之下一抬手,便扇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狐妖媚子,在我面前搞什么阴阳?我看,咱们侯府不是出了鬼,是出了狐狸精,勾栏里的东西,也配和我平起平坐?”
皎皎被她扇懵了,只委屈地站在那里,眼泪簌簌掉着,却一句话也不敢顶嘴。
白小娘见状,心里颇有些得意,正想趁机多骂几句立立威时,却听身后沉得令人背脊发凉的声音响起,“我记得爹在世时,最喜白小娘的温柔小意,怎知一张嘴竟是说些不入耳的东西,方才你们在谈什么,不如说与我听听?”
说话间,穆昂已走到两人跟前,眸光在皎皎肿起的半边脸上顿了片刻,才转过眸来,凝霜的眼神盯住了心虚的白小娘。
白小娘眼神闪烁了下,才哆嗦道:“大郎误会了,是她,她说我们府里有鬼影,我也是一时气昏了头才……”
“什么鬼影?”他又转向皎皎,事不关己问道。
皎皎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才缓声解释,“我并无说谎,就是……今晚在屋里沐浴时,发现窗外有团黑影,我吓煞哉,可追到屋外发现啥也无有,想……想来是我看错囖。”
穆昂眉心蹙了下,见她眸里含着泪,倒不像扯谎,这才放缓语调宽慰:“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你看错了。”
皎皎羞愧地低下头呢喃,“我省的了。”
“嗯,”他说完又转向白小娘,狭长的眼半眯着,语气讥诮,“小娘入我侯府也有十几载,莫非是待久了忘了身份,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一句话把白小娘说得脸色煞白,嘴皮子也不利索起来,蠕动着唇想要解释,却见他已经竖掌示意她噤声,于是只能抿紧唇不敢再言。
“我离家八载,不知家中近况,不过,我既然归家,这个家的规矩,得改改。”
“是、是……都是我一时糊涂,我……”
“你不必向我解释,下去吧。”他说完便瞥开眼,自顾自地往灵前又上了一炷香。
一回头,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你也回去。”言讫走到铜炉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了下来,取了一把纸钱,送入半明半灭的铜炉里。
皎皎望着他高大硬朗的身影,忽地失了神。
须臾才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他身侧,一边偷觑着他的脸色,一边缓声道:“多谢大郎主持公道,您赶了一日路,还是休息吧,本来……本来这个时辰就是轮到我守的嚜。”
穆昂转过眸来,便见俏生生的脸近在眼前,火光扑上来,将那半边微肿的脸映得通红。
他敛下眼皮,问:“听说前两夜都是你守夜,如何今夜又轮到你?”
“我……”见他眉心紧锁,她吓得咬住下唇,不敢吭声。
见她没有脾气的模样,他语气愈发冷硬,“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留在侯府?”
皎皎沉思片刻,还是点点头,“对,我早就没家囖,哪能走呀?”
提起没家,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倒十分坦荡,仿佛不为没家这事而难受,只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已。
这一刹,他心头生起一种错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心冷情。
“随你,反正我不会留在这,下回,不会有人帮你。”
“我省的。”
皎皎见他别开脸去,不禁歪头暗暗端量起他来,不得不承认,穆家的儿女在容貌上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与满脸横肉的老侯爷不同,他虽也是武将,可除了孔武的身姿,那张脸硬朗之余,又有几分儒雅。
剑眉斜飞入鬓,星眸深如寒渊,冷硬却不失柔和的线条勾勒出矜贵的形象,皎皎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像他这样的倒是罕见。
太多情的人不好,容易优柔寡断,可像他这样毫无软肋的人呢……
她也说不好,只知道陇川节度使,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是连圣人都忌惮的对象,有他做靠山,倒是平反那桩陈年旧案的捷径。
这样想着,她的手已经自然接过他手中的纸钱,纤细的手指一张一张翻折得飞快,折完厚厚的一沓,才塞入铜炉里。
穆昂手里蓦然一空,不由得转过眸来看她,这一看,火光在她脸上闪烁,那五指印清晰可见。
“回去擦药,今晚不必过来了。”
她眨了眨眼,嗫嚅道:“勿行的呀……待会被发现了。”
“你觉得我摆平不了几个妇道人家?”
“弗是弗是,”她的头摇得像只波浪鼓,眸底露出了些许惊慌,“妾……那就多谢大郎,我先回了。”
说着将剩下的纸钱塞回他手里,提起灯笼,脚底抹油溜回了院。
穆昂睇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小白兔,不禁愣了愣,他有这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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