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

　　第二天，他下了学专程绕到菜市，满街地找着鱼贩的影子。鱼是珍贵而稀少的食物，因为城外的归流河中从没有鱼，只能靠外地的商人一次次从外面运进来。
　　一切都始于偶然，有个外来的商人某天在桥上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灵光一闪地发现归流河里没有鱼。这么大的一条河里，连一条小毛鱼也没有，其他所有河流中该有的生物倒是都长的欣欣向荣。商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去问城里人。
　　鱼？什么鱼？
　　城里的人，哪怕学识渊博似海的老先生，都从未见过鱼。他们在书上读过，可从没见过一条真正的鱼，更没有意识到在任何一条正常的河流中，都应该有鱼。
　　商人不是寻根究底的探索者，他还来不及惊讶就首先想到一条赚钱的妙计。他没有告诉其他同来的商人，下次独来时便带了一些鱼，那种很普通很廉价的鱼。可在这个城里却引起了一阵轰动，人们争先恐后来看从没见过的“鱼”，里八圈外八圈地，全都啧啧着嘴，瞻仰地望着。
　　这就是鱼嘛！
　　当人们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个商贩又做了件让人们大吃一惊的事情。他借了酒家的厨房，做了红烧鱼端出来给人们看。
　　忽然间，这个不算大的城池里就飘满了鱼的香味。它荡着荡着飘过人们的头顶，随着风跑到每个角落里去，见缝插针地钻进每个功能正常的鼻子里去。忽然间，每个人都停下脚步，直起身子仰望着，虽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仰望什么，但他们知道，他们被感染了、被触动了，他们身体里一直沉睡的那个部分现在忽然苏醒了，像张开的花瓣一样，“啪”地展开了。他们像是突然开了窍，觉得以前都是活在梦里，只有现在是明白的、清醒的，更是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幸福和美妙。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妙不可言的东西啊……
　　商贩被人们突如其然奔涌而至的热情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向人们描述着他手中的红烧鱼，当他发现他把鱼举到左边人们的眼睛就转到左边，举到右边就转到右边的时候，这个一直觉得自己一名不文的小商贩忽然感到自己找到了挥指千军万马的巨大成就感。当然，错觉很快就消失了，他淹没在发财的狂喜中。
　　后来，小商贩开始向城里输送鱼，他是精明狡猾的，并没有大批量地开展他的生意，而是每次只带稍稍的一点，到大户人家去兜售，这样总能卖得天价。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其他的商人也很快发现了这点，没有占得先机的他们大量地输送来了各种各样的鱼，他们发现在城里人对鱼疯狂的偏爱和有些病态的执着面前，即使是有些变质发臭的鱼一样不愁卖不出去。当然，在这不同寻常的狂热中，商人们是会感到奇怪的，但数钱数到手软却让他们即使奇怪也不会去一探究竟，他们巴不得这状况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让他们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能有富裕体面的生活。
　　商人的小算盘与城里人对鱼的狂热没有冲突，对城里人来说，鱼简直就是上天赐下的礼物，那细腻柔美，又带一点点腥的鲜美给他们带来了无法言喻的快感，使他们觉得以前没吃到鱼的日子完全是白活了。他们如痴如狂，像是一跌跌进用鱼的美味包裹着的梦里，又或者，刚刚从没有鱼的噩梦中醒来。
　　他还算运气好，没多久就找到一个还剩下最后一尾鱼的贩子，这些都是本地人，外来的商客把鱼运来被他们收购，也有本地人打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主意，奇怪的是，运来的鱼在本地根本不能繁衍，放在水池里如果几天卖不出去便会死了。
　　“你到底要不要？”鱼贩不耐烦地打量着他，并不对他抱有多大希望。
　　鱼价是他整一月的收入，他看着那瘦小的鱼，叹了口气，点点头。鱼贩把鱼穿了草绳正要给他，忽然有人问：“这个多少价？”
　　他吃惊地抬眼望去，是个衣着光鲜的富户家仆，歪戴着帽子，油光光一张脸泛着借势欺人的洋洋自得。
　　此时鱼贩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大金块一样忘乎所以地笑着，伸出十个指头：“这个数，这个数！”
　　“这鱼我已经买了。”他在一边说。可那仆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在那里和鱼贩讨价还价。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掏出鱼钱放在案板上，拿了那条鱼便要走开。
　　忽然有人搭住他的肩，把他扳回去，呼地就是一记耳光。他踉跄着打了个旋，撞在旁边卖萝卜的摊子上，腰被木板的边缘硌得生疼。卖萝卜的看见自己滚落在地的萝卜暗自叫苦，急忙推开他依在板子上的身体：“哎，你别压着别压着！”
　　左右围上几个大汉，领头的家仆往上一扑，来拽他手中的鱼。
　　脸上火辣辣地疼，眼角好像出血了，粘粘的一片。他眯着眼睛用力地眨了眨，使血不至于跑到眼睛里去。然而他始终没有松开手，他用力推开家仆，蜷起身体，像护自己的命一样护住那条干瘦的小鱼，任由着他们又踢又打。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
　　“喂喂！老三你住手！这是怎么回事？哎呀！这不是书院的先生吗？”忽然有女子尖细的声音喊道，“你要死了！我去叫小姐来。”
　　不一会，一顶精致的小轿来到近前，轿帘儿一挑，一张秀丽的面容往外看着，顿时被他糊着血的脸吓得往里一缩。
　　“小姐你看，这不是书院里那个借我们书的先生吗？”梅姑娘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着旁边手足无措的老三。
　　“我哪里知道他是先生嘛……”老三小声地辩解着，可没人理他，他讪讪地退到后面去了。
　　于小姐急得要下轿子，可被梅儿拦着：“小姐，这可是集市上呢！”她无奈地坐回轿中，急切的声音传出来：“先生伤得怎么样了？可要去看大夫？我家仆人太无理了，我、我……”
　　他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理了理衣服，并不吭声。
　　倒是梅儿笑道：“小姐你不要着急，看来没什么事情。真是看不出来先生是个这么倔强的人！先生就那么爱吃鱼吗？”
　　“梅儿！”小姐呵斥了一声，将一包银子交给梅儿，“先生，今天真是太对不住了，日后我再登门道歉，今天这点银子您先拿去看大夫，可别伤着筋骨……”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梅儿却插话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老爷要责怪了！”
　　于小姐听了，幽幽地叹了一声，梅儿将轿帘放下，轿夫们吆喝着抬着轿子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鱼贩像是这时才看见眼前发生了什么一样，对他笑嘻嘻地：“你看，是福是祸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虽然挨了几下，但最后你不但得到了鱼，还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真是人生难料啊！”
　　然而他默默地拐着腿走了，头也不回。
　　“这个呆瓜！”鱼贩把钱收到钱匣里，笑着骂道，周围的人们也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就在这笑声里缓缓地，缓缓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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