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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焰之梦
山鬼是被亿万片叶子同时舒展的声音唤醒的。
那声音从山脉深处涌来——不是声响,而是一种脉动,整片森林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的震颤。它从冻土层下的梦境浮起,形体在林间晨雾中凝聚。这一次,它化作流动的乳白色雾气,缠绕着每一棵树的腰肢,眼尾那道红痕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朝霞留下的吻痕。
夏天来了。
兴安岭的夏天不是渐渐抵达的,而是在某个满月的夜晚,突然倾泻而下的绿焰。
山鬼的雾气飘过树冠。它记得春天时这些枝条还裸露着,现在却被层层叠叠的叶子覆盖。樟子松的针叶是墨绿的,白桦的叶片是嫩绿的,柞树的叶子边缘带着锯齿状的波光。所有绿都在疯长,从芽苞迸发成完整叶片的那个瞬间,山鬼能听见清脆的“啪”的一声,像某种微小的、喜悦的炸裂。
日光从东边山峰后涌出。
第一缕光触碰树梢时,整片森林开始了清晨的呼吸。山鬼感受到那种浩瀚的脉动,每一片叶子都在张开气孔,吸收光,吐出湿润的气息。它将自己的意识铺展开来,变成一张覆盖整座山脉的感知之网。
现在,山鬼同时是:
一棵三百年红松树干里上升的树液,带着地底的矿物质,沿着年轮刻成的管道向上奔涌;
一只北松鼠在枝桠间跳跃时踏落的松针,旋转着坠向铺满蕨类的地面;
岩石上苔藓丛里凝结的露珠,在叶片边缘颤动着,等待足够重量坠落;
沼泽深处,睡莲叶片下,一条细鳞鱼吐出的气泡,缓缓上升,在水面破裂成细小的涟漪。
日头升高,绿意愈发浓烈。
山鬼凝形于一处林间空地,赤足踏在厚如绒毯的苔藓上。它身上已换了夏装,女萝藤蔓间开出淡黄色的金莲花,薛荔的叶片油亮厚实,发间缀着刚绽放的铃兰,每一朵都像倒悬的玉钟。它伸手,指尖触及最近的樟子松树干。
瞬间,意识沿着树皮皲裂的纹路涌入。
它进入树木的维管束,在木质部和韧皮部之间穿行。向上是光的召唤,向下是根的渴望。它感受到叶片正在进行的光合作用,光能被捕捉、转化,碳被固定,氧被释放。这不是一片叶子的工作,而是整片森林集体的呼吸。山鬼在这呼吸中起伏,如同漂浮在绿海上的雾。
正午时分,森林进入另一种状态。
所有声音都沉入闷热的寂静。只有蝉鸣从各个方向涌来,那声音像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鬼躺在倒木上,倒木已被苔藓完全覆盖,柔软如卧榻。它看着头顶的树冠层,光线被无数叶片过滤、切碎,洒下来时已变成晃动的光斑,在地面跳跃如同活物。
一只蜉蝣从溪边飞来,落在山鬼鼻尖。
它的翅膀薄如蝉翼,在日光下透出虹彩。成虫的生命只有这个白昼,它急急地颤动着,仿佛要在这个下午经历一生的悲欢。山鬼轻轻吹气,蜉蝣飞起,加入空中那些旋转的光尘。
风起了。
起初只是树梢轻微的摇晃,像是森林在睡梦中翻身。接着,整片林海开始涌动。山鬼站起身,让形体再次化作雾气,融入这阵风。
现在它是风的一部分。
它掠过树冠,看见绿色的波浪从一座山峰传到另一座山峰,无穷无尽。松涛声如同深沉的叹息,白桦林的叶子翻出银白的背面,整片森林在瞬间换了颜色。山鬼在这绿浪中沉醉,它既是浪,又是观浪者,眼尾的红痕在风中拖出细长的光尾。
午后,雷雨从西北方压来。
山鬼最先感知到气压的变化,所有叶片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它凝形在一处岩石下,看天空如何被铅灰色的云吞噬。第一滴雨落下,砸在它摊开的掌心,清凉透过皮肤渗入意识深处。
然后雨幕降临。
不是淅淅沥沥,而是整片天空倾覆而下。雨滴击打树叶的声音汇成恢弘的交响,亿万次敲击,亿万次破碎,亿万次流淌。山鬼走入雨中,让雨水穿过它半透明的形体。它尝到雨的味道,高空的冷冽,远方的尘土,还有闪电撕裂空气时产生的、微妙的焦灼。
一道闪电劈开天际。
那一瞬间,山鬼看见了光的形状,它不是直线,而是枝杈状的裂痕,在云层与大地之间瞬间绽放又熄灭。雷声随后滚来,低沉威严,如同大地本身的鼾声。整座森林在雷雨中颤栗,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古老的兴奋。
雨停时,已是黄昏。
水珠从每片叶尖滴落,整片森林还在轻轻摇晃,像刚沐浴完的巨兽在甩动毛发。山鬼登上高处,看夕阳如何为湿漉漉的世界镀金。雾气从山谷升起,与它自身的形体交融。它看见:
一道彩虹跨过两座山峰,色彩鲜艳得如同刚画上去的;
沼泽水面浮起一层淡蓝的氤氲,是水温与气温相遇时产生的魔法;
一群归巢的鸟儿穿过彩虹,翅膀上沾着未干的水珠,在余晖中闪烁如飞散的宝石;
最远的山巅,最后一缕阳光正在撤退,墨绿逐渐染成黛紫。
夜幕降临,但夏夜从不真正黑暗。
萤火虫从草丛升起,绿光点点,像是散落人间的星屑。山鬼伸出手,几只萤火虫落在它指尖,光芒有节奏地明灭,如同微型的呼吸。更远处,沼泽里传来阵阵蛙鸣,那声音层层叠叠,从低吟到高亢,整片湿地都在歌唱。
山鬼躺在星空下,让意识再次散开。
这一次,它渗入夜晚的呼吸。白日里疯狂生长的植物此刻并未停歇,根在黑暗中继续探索,菌丝在地下网络中传递信息,夜行的生灵开始活动。一只猫头鹰从巢中飞出,翅膀无声地滑过林间,山鬼的一部分意识附着在它的羽毛上,随着它巡视月光下的领地。
子夜时分,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些特定的山谷,白日里吸收充足光照的某些苔藓和真菌,开始发出微弱的生物荧光。淡绿色的光晕在倒木上、在岩石表面、在厚厚的落叶层间亮起,整片谷地变成梦幻的秘境。山鬼行走其间,身上的金莲花和铃兰也呼应般发出柔光,与这片自然的光海融为一体。
它停在一处发光的树桩前。
这棵百年前倒下的巨树,如今已成为菌类的乐园。各种蘑菇从腐朽的木质中长出,有的像小伞,有的像珊瑚,有的像铃铛。一种发光的蜜环菌在树皮上蔓延,形成幽蓝的光带。山鬼俯身,与这些安静的生命对视,它们没有眼睛,却用整个身体感知世界。它们不说话,却用光交流。
黎明前,山鬼在最高峰顶凝聚成形。
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它俯瞰脚下的兴安岭,在晨光熹微中,森林还沉浸在深蓝色的梦境里。但山鬼知道,再过一会儿,当第一缕阳光触碰树梢,亿万片叶子会再次舒展,那浩瀚的集体呼吸将重新开始。
它眼尾的红痕在晨光中愈发鲜艳。
夏天不是季节,山鬼突然明白。夏天是一场持续数月的、清醒的梦境。在这梦里,绿是唯一的真理,生长是唯一的法则,而它,山脉的具象化,是这场梦的编织者,也是梦境本身。
雾气从山谷蒸腾而起,包裹住山鬼的形体。
在完全消散前,它留下一个意识的印记,深埋进岩石的核心:
绿浪会褪去,盛宴会结束。但在最炽烈的盛夏光年里,每一片叶子都曾完整地活过,每一缕光都曾被完整地吸收,每一次呼吸都与整片森林共振。
而山鬼,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与化身,已将这浓绿如焰的梦境,刻入山脉永恒的记忆。
当晨光终于洒满树冠,山鬼已化作林间最普通的一缕晨雾,随着森林的呼吸轻轻起伏,等待秋天将它染成另一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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