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约陆容与的是他当时在美国念书时的好友Jonas，后来在英国两人也往来联系，只是Jonas先他一步来到了中国，而他却在离开故乡长达二十几年后，才又再次回到了这里。

　　陆容与和Jonas简单拥抱，两个人都西装革履的，这里大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有一些姗姗来迟的衬衫背包客，一进门就打开电脑，像是大厂加班人，这样看下来，他们似乎也没有不太协调。

　　点完单，驻唱歌手已经轻轻哼唱完歌曲的结尾调，陆续有人走到店中央的长桌前，大家领了纸笔，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乐手们也下场了，原本立着麦架的地方放上了矮沙发和一个小茶台。

　　棠理就是那样被陆容与瞧见的。

　　他笑着给朝他伸手的人发放纸笔，一边跟人打招呼寒暄，一边帮没有位置的人挪板凳。

　　白色的T恤衫随着手臂的抬落折出阴影，他脖颈很修长，刘海垂在额前，让人有点看不清五官。

　　“这里每周都会固定一天作为‘写生夜’，有专门的的模特或者主题，让愿意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人进行比赛，终评获胜的人今晚消费可以免单。”Jonas跟陆容与解释，显得很有兴趣。

　　Jonas已经很久没见过陆容与了，可能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我真的很开心你能回来，你知道的，在异乡的感觉你应该很明白，虽然我爱中国，这就是我的家。”

　　Jonas点了一杯“苏州河”，他深深迷恋着中国的一切，甚至还讨了一个中国老婆。

　　陆容与接过自己的咖啡，点头道:“替我向安妮问好。”他与Jonas碰杯，眼神穿过室内柔和的灯光，眼神再次落在刚刚瞥见的白色背影上，那背影此时坐直了，正在和一男一女交谈。

　　陆容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Jonas的各类问题，工作的、生活的、感情的。在他正准备向Jonas询问某个项目的算法细节时，一道光突然晃了他的眼睛。

　　“那么，今天就请这位先生上台做我们的模特吧。”

　　光晕散去，那道白色身影转过身来，眼神落在他身上，那是一个平静无澜的对视。

　　棠理第一次见陆容与的时候，魏卫选了他做当晚写生夜的模特。他在这家名叫“snowfiled”的酒吧里端着一杯咖啡，穿着挺括的西装，在彼时过于明亮了的灯光下微微蹙眉，在前面一长桌艺术生欢呼鼓掌的热闹氛围里似乎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起身应了这场邀约。

　　陆容与坐上台上的沙发，不太适应，恳切地问了魏卫他大概要坐多久，端在手里咖啡也不太有心思再喝。

　　“你别紧张。”棠理笑着和他隔空碰了个杯，杯里是冰蓝色的液体。

　　棠理侧身，周围拿着画笔的人们早就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我们速度都很快的。”他说。

　　Jonas在台下举着手机拍照，他觉得陆容与的形象很适合代入自己爱看的霸总小说，虽然外形完美适配，但里子毫不沾边。

　　“真是可惜。”然后转手将照片发给了自己的亲亲老婆。

　　为了不浪费时间，陆容与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待办清单，理出了还没聊完的事项和还要完善的事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轻敲着。

　　棠理坐在中间，觉得这个角度不是很好，头上有死亡顶光，两边的颜色过于对称，又没有什么明暗对比，实在是浪费这位模特的脸。

　　他抬头低头反复描摹着台上的人，猜测他大概是金融类的职业，或者是律师，看他正襟危坐又有点局促的样子蛮为难的，画着画着，突然就把自己画笑了。

　　“......笑什么？”陆容与看到那张小脸上扬起的弧度，心里生出疑问。

　　这位手腕纤细好看的画家看起来不太有精神，眼皮已经有了过深的褶皱，低头垂眼时睫毛的阴影大致挡住了眼下的淡青色。

　　他就的目光就这样放在棠理身上，看到最后棠理都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他。

　　好在台下的人真的都很快，各式风格的稿子汇到了魏卫手里，他向陆容与表达了感谢，随即开始了比稿评选。

　　陆容与端着冷掉的咖啡坐回卡座，Jonas抱着手机笑：“我老婆说感觉你下一秒就能把这块地再抠出一座酒吧。”

　　陆容与没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开始写东西，顺便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半天，这里环境不算嘈杂，他应了几声然后挂断了电话。看着Jonas探究的目光，他熟练地做出了“我妹”的口型，接着把写满内容的纸张递给Jonas，说:“刚刚想了一下展馆空间安全疏散的问题，Pathfinder的分析必须要做，这个很简单不要省略，后续优化原则在提供数据的基础上你们再把握吧。”

　　Jonas先是震惊，憋了半天蹦出一句：“你好装啊。”

　　他感到难过：“我其实更想和你叙叙旧，所以选了这么个地方，但你会不会有点太爱工作了？”

　　Jonas从在美国和陆容与交好开始，一直很佩服这位很有责任感的东方男性。他大概从学生时代起就是现下这幅样子，睿智、平静、冷淡，言行是一丝不苟的，作风是无欲无求的。他的妻子安妮曾惋惜地告诉过他，他最好的朋友或许是一个神秘的数字生命。

　　陆容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之前我旁边房子的业主装修，粉尘太大，有点受不了，最近我住在外公家。”末了补上一句：“大概之后只能开视频会了。”

　　还好，Jonas想，数字生命至少不会粉尘过敏，他的朋友依旧是一个有血有肉的human being。

　　另一边，棠理的画备受好评，拿下了互投第一。他跟魏卫打了个招呼，把画拿给了坐在卡座里的陆容与。

　　“模特的意见也很重要，这个送你吧。”他把画递出去，“免单也是你的功劳。”

　　画是简单炭笔画，大家作画工具差不多，这幅却能明显看出执笔的人在线条和风格上都要更流畅更成熟，很洒脱的笔触，把陆容与坐在台上不太自然的状态都描摹了出来，带着很强的生动感。

　　陆容与也好像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看到自己，他竟然从画上感觉到，那是一种剖析式的、犀利的观察。

　　“今晚你们的单我也请了。”棠理还不忘笑着跟Jonas歪头致意。

　　话音刚落，服务生端着一杯热牛奶过来，陆容与拿给他，说：“给你点的，但不算你请。”

　　棠理端着牛奶一头雾水，“......谢谢？”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

　　陆容与没想做什么解释。

　　棠理只好说：“在台上坐着，是不是快把上辈子的事情都想完一遍了。”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可能有点紧张，后来发现他很快就完全自洽了。

　　本想打趣缓和一下气氛，但对方的眼神表情没有一个多余，两个人和这里的气质确实不太搭，棠理真怕他们下一秒做出握手微笑展示某文件签约成功的姿态。

　　但Jonas煞有其事地和棠理聊了两句，夸奖他画得真的很好。

　　“谢谢你的画，我很喜欢。”陆容与礼貌道谢，“我以前也会做同样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他的目光投向那杯牛奶，也顺便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把一些国外病带回来了。

　　棠理发笑，心想得，已经是肉眼可见般的活人微死了，大家都觉得他应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而不是睁着眼睛在这里扮演直立行走的僵尸。

　　画纸的角落还有一幅简笔卡通画，是陆容与和Jonas坐在台下聊天的样子，也十分生动可爱。

　　陆容与看着落款的签名:“……常理？”

　　棠理：“……”真谢了。

　　棠理：“……是棠，海棠的棠。”

　　陆容与颔首：“不好意思。”

　　Jonas出来打个哈哈：“他一直在国外，太久没回来了，有时候会反应不过来汉字哈哈哈哈。”

　　棠理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的落款是有点飘逸了，但他一直很满意，觉得非常符合他艺术家的身份气质。

　　“你中文说得挺好的嘛。”他夸Jonas倒也是真夸。

　　等棠理回到座位，大鱼小鱼又飘到他身边：“噢，出口过的国产绅士？”

　　这什么烂评价。

　　“板正，十分板正，像个老干部。”

　　“但长得挺好看的，这氛围，感觉可以抓去演律政先锋。”

　　“哎，叫什么名字啊？做什么的？”

　　“……没问，也没跟我说。”棠理耸耸肩。

　　“啧，就怕帅哥不长嘴。”周鲡长叹一声。

　　连带谴责了两个人。

　　以为是什么老套故事的序曲，但其实灯火微凉，无事发生。

　　那杯牛奶还带着点温度，棠理喝完，意识到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突然就觉得频繁变化的天气和令人烦恼的琐事都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先前那个画着小烟熏的女孩儿这会儿缓过来了，悄悄和同伴吐槽:“凎，刚刚不小心调戏了美院大魔王，我这学期还差点选了他的课！”

　　“嗯嗯？”同行的女孩儿好奇地歪过头，她是别的学院的，没听过这一茬儿，“这你们院儿老师？想过一起上课，没想过一个站台上一个坐台下啊？”

　　“没见过脸！就知道名字，如雷贯耳！只知道是个帅哥，抱着看脸的心态都选课了，结果听师兄师姐说考勤可严，作业可难，专业可挑剔，我就赶紧退课跑了。”

　　“虽然他开课时间短，但他挂科率高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位在场的受害师哥含泪默默飘过。

　　其实棠理也只是去帮同门的忙，他非常理性地知道自己真不适合搞教学，很容易结下一些业力仇怨，让本来应该放飞希望和梦想的学生觉得自己前途黯淡无光。

　　虽然只是腹诽，但到底鸡别人不如鸡自己，在大家精神状态如今都比较超前的情况下，鼓励教育简直是充满了美好的人文关怀。

　　所以棠理打算这学期浅浅地实践一下，以此来获得良好的功成身退的荣誉感。

　　可惜了，烟熏小美女错过了一次既能看脸还能感受人文关怀的课程。

　　这会儿魏卫忙完了，坐到棠理他们三人中间剩下的那个位置，问：“对了，棠儿不是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什么事儿啊？”

　　棠理这才想起来，赶忙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沓彩纸，还有一卷海报。

　　“这些麻烦你放在店里吧，我妈那个新剧不是要首演了嘛，给打打广告呗。”他努努嘴，示意贴在店门口那个大毛毡垫上就行。

　　“其他的有人愿意看就看看吧，预热一下。”

　　彩纸是三折页的宣传册，许长夏那张硕大的定妆照就是封底，神秘又妩媚。

　　“嚯，这还需要宣传吗，她脸在江山在，包有人看的啊。”魏卫直男且直指要害的评价完，就拿着海报贴去了。

　　陆容与和Jonas约了之后再聊，正披着衣服往外走的时候，就看见许长夏的那张她引以为傲的漂亮脸蛋出现在了这家酒吧门口的玻璃栏里。

　　好大一张脸。

　　那张毛毡垫上贴了很多别的海报，有读书分享会、足球迷聚会、脱口秀、乐队演出，还包括今晚这个写生夜的，五花八门的。

　　“哎，帅哥，走了啊，欢迎再来哈。”他刚把几根图钉钉在海报四角，正要仔细欣赏这张海报的时候，就看见陆容与也在盯着这张海报看。

　　“咋的，你也喜欢这个女演员？”魏卫确实喜欢，许长夏的长相就是标准的国人喜欢的大气明媚那一挂的。

　　“为什么要贴这个？”陆容与问了一句。

　　Jonas忍着笑在后边儿拍照。

　　魏卫啊了一声，说：“就刚刚给你画儿的那个，我哥们儿，说让我帮忙宣传一下，我这里白天是咖啡馆，客流量还可以，一些小众点的活动啊，我都帮着贴呢。”

　　陆容与想起那个穿着白T的身影。

　　难道是岚岚的粉丝？

　　棠理在桌子跟前打了一个喷嚏。然后默默地披上了自己的风衣。

　　陆容与出停车场的时候先回了住房管家小刘的信息，之前那边说隔壁装修的那户因为工期可能不太能满足他对于噪音和粉尘的要求，提出会亲自登门致歉，现在说已经处理好了建材垃圾的事，完工的事也会尽快。

　　陆容与也没打算咄咄逼人，只是因为过敏反应和不合时宜的噪音让他无法安静平和地工作生活，他拜托小刘帮他交涉一下，看来效果甚好。

　　自从回到北京生活，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他适应，包括他要接受什么或者改变他自己什么。

　　所以当他还是习惯性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见到许长夏的时候，许长夏眼睛都瞪直了，脱口而出：“哥！你好像那个刚从夜场工作回来的牛郎啊！”

　　陆容与：“......”

　　陆容与想起和Jonas探讨的寥寥无几的工作内容，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在夜场工作了。忽然他又想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或许也还想起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和一杯温热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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