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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竹
一个小差役推开一扇门,将行李和一只书箱放在里面的木几上,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冷青松道:“冷大人,这是我们樊把总特意交待让给您找的干净屋子,您先休整一下,小的就先退下了。”
“有劳你了。怎么称呼?”
“大人唤小的’文虎’便是。”
冷青松将几枚铜钱放在他手中,他乐颠颠地一个劲道谢。
“不忙走。你们这里,究竟是有什么军规戒律?不妨说给我听听。”
这留着八字胡的小差役文虎看起来颇有几分机灵,将铜钱紧紧攥在手里,脸上却装着糊涂。
“要说军规,那无非就是朝廷给的,咱们也没什么特殊的。戒律嘛,就是现管定下的,成不成文都得照着办就是了。”
“现管如今下了牢狱,可不是要改朝换代了?”冷青松笑谈。
文虎一听,吓得什么似的,赶紧拦住他的话头道:“大人这话可不兴说!只是走了个千总,哪里就改朝换代了?再说这北台还有个二把手,樊克胜樊把总,自然有新规矩就是了。”
“那天那位提督大人呢?这里往后不是他说了算?”
文虎摇摇头说:“那位大人岂会对咱们这里上心?人家是当朝君王跟前的红人,年少一战成名,极会打仗,前途真真不可限量!”
见冷青松思忖间未开口,文虎趁机打了个千儿抽身去了。
冷青松也不理睬,关了门一心打点行装。
打开书箱,里面只两三本书,倒是装了满满的宣纸卷轴和笔墨砚台。
这当,响起叩门声,随即听一人在门外道“冷大人可在里面?”
他过去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人面目和善,且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正是昨日被谢守久缠身时进来呈送军报的那名官役。
这人此刻也抱拳对他道:“在下是北台帮办苗变,听说冷大人安顿在此,特来问候一声。”
冷青松察言观色,觉得此人似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侧身相让道:“苗帮办请进来坐。”
“那就叨扰了。”苗变倒也不十分客气,让进去便进去了。
“冷大人一路辛劳,不知一切可都安顿妥当了?”
冷青松微微一笑:“苗帮办有话请直说,冷某人正想找个熟悉此地状况的高人指点一二。”
苗变哈哈笑了两声,再说话便松弛了很多:“如此看来,冷大人是个明白人。指点不敢当,那在下就直言不讳了。”
“不妨事,请讲。”
“大人是从明城来的,在下也是那里生人,所以多少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这北台不同明城是天子脚下,这里是真真天高皇帝远,被抓起来的那个谢守久,说白了,就是这里的土皇帝。那是个好男色的主,冷大人这样的绝色人物,到这里来服罪,岂不是羊送虎口一般?”
冷青松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没有人告发他?”
苗变无奈摇头道:“我们这里有句流传的俗话叫’北台不高深千尺’,其含义想必冷大人自然能明白。”
“是说这里的吏治腐败,且与朝廷内官有所勾连吗?”冷青松追问道。
“不可说也!冷大人今后想要在此地安然度过三年时光,务必学会的就是做哑巴,做聋子,做瞎子。说多听多行多必然错多,这就是我今日来访想要告诉大人的全部了。”
说着,苗变站起身来要走。
“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只要是苗某人可以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冷青松不急,转身沏了一杯热茶,双手捧上。苗变赶紧接过,口中道着“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那日我见那位提督大人行动果决,看起来也是个正派官样。这次的事既然他插手了,日后会不会也将整肃北台种种乱象以正视听?”
苗变啜了一口茶,将盖碗合上,略沉吟道:“依苗某人看,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他看冷青松一眼,继续说:“这位栾提督是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得很。此次重罚谢千总,乃是缘于其延误军情,初衷并非整顿北台。何况他的眼里只有当朝圣上和宁国疆土,这北台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丝毫瓜葛,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人来头很大吗?”
苗变纳罕道:“不是一般的来头。当朝领侍卫内大臣便是他的兄长,这兄弟二人一个是圣上身边的亲信一品武将,一个在外征战开疆拓土,可谓通天接地的造化了。这样朝内无人不知晓的风云人物,怎么冷大人先前没有听说过此人?”
冷青松一顿,立刻答:“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苗变笑着打圆场:“文武不相通,是有这个说法。想必冷大人平日里跟纸墨打交道多些。”说着,他看向摊在书案上的一卷卷雪白的宣纸与一方紫黑色的砚台。
“莫非苗帮办也是个舞文弄墨的文才?”
“鄙人不才,一窍不通,也就是个打理公文、跑腿报信的小角色罢了!”
冷青松微笑道:“苗帮办自谦了,我看能在这个地方当差的,没有什么小角色。”
面上虽谈笑自如,有问有答,冷青松对涉及到自己的话题却总是寥寥数语,看得出仍然十分谨慎设防。
又续了一杯茶,苗变才告辞去了。
剩下冷青松独自一人,他敛去笑容,将门上了闩,转身去书案前继续整理那些笔墨纸砚。
将一只宣纸卷轴缓缓展开,一张张年轻男子的面部画像呈于其上,或怒目圆睁,或横眉立目;无论哪一种相貌,无论美丑,皆有一团杀气挂相。
休整三日,第四日一早来了个小旗,替这里樊把总传话来让他去官房领受差使。
再次来到官房,冷青松看上去没有一丝忌惮,仿佛先前的种种遭遇并未发生在他身上。
谢守久那间公事房已经上了封条和铜挂锁,小旗将他引去靠近侧门的另一间公事房,门大开着,却不见里面有人。
小旗在门口大声禀报,半晌,里面才有人答了句:“请!”
冷青松独自走进去,才发现从门口看起来像是一面隔断墙的其实是一道屏风,樊把总就坐在屏风后面,故乍看之下,误以为室中无人。
他绕过屏风,樊把总也将身从窗前回转过来,掌上还粘着些许花土。
这樊克胜年纪不大,看起来有些文弱,说话似气不足,目光也很飘忽。
“在下是北台把总樊克胜,冷大人见笑了。”他大概意指手上有土,不是待客之道。
冷青松看见他身后窗棂下摆着一盆白色茶花,会意一笑道:“樊把总是惜花之人,这也是难得的。”
樊克胜有些感慨道:“不知道这样的花在西北之地也可以活下来,倒是更舍不得它枯死了。”
“要是没认错的话,这是江南生长出的山茶花,喜阳光也喜肥。移栽此地虽水土不服,好在这里光照充足,土壤肥沃,又有樊把总的悉心照料,活下来自然不是罕事。”
樊克胜听着十分入耳,叫了差役来上茶,与他对坐而谈。
“冷大人尝尝我们这里的东云茶,看合不合口?”
冷青松抿了一口道:“怎么这茶倒有些像酒?劲道十足。”
“这就对了!上好的东云茶,虽为红茶,口感和回甘都有酒意在其中,冷大人真是一语中的!”樊克胜一个劲冲他竖大拇指。
两人又是赏花又是品茗,哪里还有地方官给前来受罚的罪臣分配劳务的样子?又闲扯了一炷香的功夫,冷青松才主动问起自己在这里要承担的公务如何。
“按照朝廷惯例,冷大人是要晨昏与士兵们一起操练的,其次还有若干公事与苦役要逐日完成,才可以领第二天的口粮票。”他略一沉吟道:“不过在下与冷大人一见如故,自然会为大人行方便,大人请放心。”
冷青松随即起身道:“不要让樊把总为难才好。”
他客气告辞,转出屏风,樊克胜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待他出了屋子,樊克胜转身至窗台处,眼色深幽暗不可测,探手去拈了一片花瓣,又用力一扯,花瓣无声落下。
那片花瓣落在窗下,与地上许多片花瓣重逢。
樊克胜视线移向它们,随后,将脚用力一碾。只是瞬间,白香瓣便化了泥尘。
冷青松当日被分配的公事是整理近一年来的前方呈件,他将身扎在在舆情库里,直忙到黄昏时分。
晚饭前有操练,约两个营的官兵集结成队,一时将空旷的操练场填满。
他刚好从舆情库出来,见这情形,不知要不要加入。这时,上午那个小旗从操练场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对他大声喊:“冷大人,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操练就等你了!”
他只好快步行至队列前,觉察到似有异样的目光投向自己,抬头去看,果然,队首站着的几个高大兵卒正不怀好意地瞟着他,那眼神令他作呕。
正犹豫是否要加入其中时,只听队伍前方带兵的曲长一声大喝道:“冷青松入列!”
他全身一悚,万分不情愿地走进了队伍。本想站到队尾去,不想胳膊猛地被人拽住,惊讶间,一只脚也被人绊住了,与此同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攀爬着自己的后背,还有一只手自他腰间向下摸索。
“住手!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他用力呼喊着,无奈声音被此时官兵们齐刷刷震天响的“杀”字号令淹没。
他越反抗,那些手就越放肆。羞愤难当,他索性仰面朝天长啸一声:“天亡我大宁!”
冷青松放肆大笑着,任眼泪从眼角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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