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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定三生 西湖重逢
又是三个月的行程,回到长安已是隆冬。
长安,即使是在雪国里,它也尽显威严。李源轻踏白雪,他知道回来就是做了另一种选择——永世不入仕途。岁月是很好的导师,他能用年华的凋逝一点一点教懂你,规劝你。直到你肯面对接受。
站在最熟悉不过的家门前,李源只觉得头皮发麻,心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红色的门柱上包着黑布,“李府”正匾被白绸围裹着静待人来。门两侧换了一幅挽联:
扶桑次日乘鲸去华表何年化鹤来
李源望望别处,一切未变。于是他叩响了大门。
“二少爷?!”家仆一声惊叫后便失落地又吐了三个字“回来了。”
李源相信家里一切都没变,只是多了一片片的白与黑。他也不知自己竟能一步步先前。家仆们看到他都退到了一边。只有一个高大的身体迎了上来。
“名均?”来人安慰道,“平安就好。”兄长领着他到了灵堂,宽大的白幕垂在两侧,焚香的烟雾让人如在梦里。案台上供奉着父亲的牌位。
尊父李清之位子李溯李源立
李源叩拜了三下,只觉一时身体不爽,不知该起还是该落。望着“李源”二字,倍感陌生,如多年不见之人,是谁呢?
李溯扶起他沉着声音:“娘在卧房,我带你去。”
偌大的林园如昔日的静谧安详。红木不曾败落,亭堂也不曾倾颓。清冷的石道被扫的干干净净,水塘里的白雪也如云垫版衬着,像是误入桃源,白日不吝地投下温暖。
母亲的卧房也如当日飘着沉香,翠帘微掀看到母亲正在书案上写着帖子,因为太过专注而毫无察觉,已有两人近身。
李源细酌母亲的容颜,看似并未憔悴,优雅的发髻也还是那样一丝不露。虽已年过半百,母亲的风采却不减当年。而今重看却有说不出的情愫。
李源低声道一句:“娘。”
那夫人惊喜抬头,整顿衣裳,满脸的慈祥。她轻轻牵起李溯的手。
“均儿,你等一下,娘有东西给你看。”说着朝书架走去。
李源一惊,刚才娘唤兄长什么?那眼神里完全没有映入他的影子,他朝书案上望了一眼,娘写的帖子上没有其他字,个个都是源。
母亲在李溯面前铺开一张红帛,笑着说:“均儿,你看进士第七名。”李源再看去,一张捷报,只给及第的人发。又是母亲的字迹,上面清清楚楚的标着时日竟是今天。这时母亲好像才看到李溯旁边的人,她面无震惊,也只是对他浅笑,像是收着别人的贺喜。
从母亲房内出来,李源该往何处。李溯对他说,因为他落榜之后便失去了音讯,闻人说是跳江了,父亲一时心急卧病多月,前几日刚去了。母亲幸成了现在这样,不然也一定愁苦不堪,想想当初真不该轻信流言。
“名均,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李溯还说,母亲只是每日书案前写字,每当自己去看她时,便给自己看她写的捷报,从未间断。李溯黯然神伤,他又转向李溯。
“名均,你不会走了吧?”
李源点点头。
跪在灵堂里,暖炉的火苗一闪一闪地照着灵桌垂下的白布,李源一身孝衣,静静地给父亲烧纸。烟纹丝不动停在李源身边。父亲好像是在故意躲避他,不暗送些神风灵气,只有牌位前的长箫似在长鸣。这箫有灵性,深知无人再将它吹响,于是躁动不安。父亲可知自己正跪在他的灵堂前,若知道他又怎会让无尽的黑暗吞噬了自己?一片漆黑,连烛火都变成了黑色的火焰,直到最后李源相信整个天地都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可一会儿,他又看见了箫,轻轻拿起,又是彻骨的凉。散了吧,沉香,你再醉我,也撩不起一颗死寂的心的微漾。
李源从灵堂里出来又逢一轮明月。你为何总照这残缺不全的世界?
这时一个缓动的身影踱进了灵堂。是母亲,李源跟进去。
母亲将灯盏轻轻放下。双手合掌。李源一时泪潮翻涌,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却只是微弱地发出一声“娘”。母亲回过头来,看了半晌门口的人,似乎也有些明白,可又不能确定,仿佛是旧梦一场。
“均儿?”
李源叩头。
“均儿,这么晚还在守夜啊!明天不去宫里吗?”她叹了叹气,“面见圣上,怎么能怠慢?”
李源只生出一种欲死之感。然,他再次叩头,只轻轻回了声“是”。
冬雪很快消融了,露出光秃秃的枝干和房檐。水塘里的冰渐融渐释,在冰下偶尔也会冒出一条条红色。李源倚着亭栏,抚着膝上的古琴。父亲为他作的曲子已被弹了无数遍,可每弹一遍都要从头学,仿佛是一支永远学不会的曲子,就像母亲一张捷报写了无数遍,一句话说了无数次。心停在那一日,只是她的身却在岁月的暗流里渐渐衰逝。
十二年的时间也许并不长,只要在塘边弹上一曲,抬头便是有一年的春光。燕去归来,草长花谢,哪一刻异于前一刻?不过是天的期约,不负时间翘首争春的人。年年赶考的人,来来去去,皇榜换了一张又一张,还是那几个字,几句话。母亲一遍遍写的捷报也随母亲去了。若不是若不是若不是……终了得那个词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人到了不惑之年才算真正在世上寻根,它并不是长在某个肉眼可观的地方,而是种在心里慢慢的长成巨冠。
是时候了,阳春三月的江南是不是也如北方的料峭呢?李源知道江南的春天他是永远赶不上的。到了杭州西湖已是六月初晴的一天。他在湖边慢慢地走着。飞来峰,他听说过天竺飞来的神石恰悬于峰顶因而得名,不是凡物,正如这约定。
灵隐寺香火正盛,虔诚拜佛的人潮来潮往,不知佛祖能实现几人的愿望。李源上前焚了三炷香,深鞠一躬,心中默念道:“愿佛祖保佑,让我与故人相遇。”
他拜的是弥勒,因为他相信,这是他圆泽心里的凄美的绝密。
出寺后,他便来到飞来峰下,远处寺庙的祈福声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轻轻的风声。
李源侧坐峰前溪边的一块巨石上。石头的清凉让他又回想到在图画寺时与圆泽在月下解心的画面,那时自己完全沉浸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虽被圆泽的气质吸引,却发现自己被发泄一时的深情所左右,而不顾时局人世的变化。那夜他不曾问圆泽,那孩子究竟和他母亲重逢了没有。大概当时只看到眼前人。现在才明白,圆泽是怕自己(李)追悔莫及。当他提出走长安时,自己还是顽固,终害了两地人。
圆泽之母不识圆泽,李源之母亦不识李源,谁为真不识,谁为虚不识,难道也。十二年来母亲只对李溯笑,却只叫李源的名。本不该有的错位是谁造成的?
李源望了望水中的倒影,清澈地映出的脸已不是多年前在木桥上的那张脸了。微白的染上了他的双鬓,只是不堪在悔与思的夹缝中度日。唇边和下巴的长须随风拂动着。那里深藏着不尽的幽思。
滴答几声,又下了雨,李源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和当年的瞿塘一样,濛濛中远山青染的云一团团涌来。李源看得正出神,突然察觉不到雨滴的坠落,而溪中还逗着一圈圈的波纹。他的心头一震,朝侧上望去。
头戴笠,手撑篷,一个牧童,面容清秀,正站在他的身旁,好奇地看着溪流,牛儿在低头饮水。
“大伯伯,这水有什么稀奇吗?”
李源如旧梦重温。水有何奇?多年前的疑问又重新提上心头,他从来没有去找过答案,于是李源又仔细看了看溪流。淙淙的淌过去的是道不尽的幽情。圆泽啊圆泽,他当年可曾悟到?忽然李源明白了,正要转身回那牧童,见他正把斗篷摘下来。
“大伯伯,到西湖怎么也不带雨具在身边,雨很快就会下大,这个先给你用,我要赶回家去了。”说罢,跳下石头。骑在牛儿背上渡溪了。李源终于看清了他的全影。那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呀。
那牧童在牛背上清越地唱起来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常存
曲罢又是一曲
身前身后事茫茫,
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江山寻已遍,
欲回烟掉上瞿塘。
李源恍如大梦初醒,刚想追上前去询问,却被溪水阻挡了。李源手托着那斗笠,再望那溪水。掐指一算,原来已过三生了。
看着那牧童的身影隐没在柳树林中。末了,他深情地说:“水无玄妙,只是倒映了两人。原来你带着你的生生世世来为我遮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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