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间徘徊

　　一年后。
　　易婉迈过十四岁，长到十五，在日渐的生活中，慢慢长大。
　　这是她住在福利院的第一个年头，那些痛苦的记忆褪色，生活好像又重新开始。
　　福利院的生活很单一，吃饭有人安排，生日也有了蛋糕，大家会围成一桌，唱生日快乐歌，啤酒瓶没了踪影。
　　在时光的流逝中，易婉感受着简单的快乐，甚至没出息得就想这么一直活下去。

　　除了课业，在赵姨忙时，她会帮忙照顾福利院里的其他小孩，他们大多有残缺。
　　其中有个叫俞徽的八岁女孩，尤为喜欢易婉，时常跟在易婉身后，乖巧地喊她姐姐。
　　对此，易婉也很开心，她喜欢这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被人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
　　俞徽在四岁被遗弃，作检查时，医生说她智力存在缺陷，会永远停留在八岁。
　　易婉却觉得这样很好，幼稚地想，永永远远都这样快乐。
　　所以她格外照顾俞徽。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她趴在书桌上发呆，白色的作业纸被压在手下，印出层层叠叠的褶皱，她的眼睛圆圆的，撑着下巴望着玻璃窗外的枯树，她一点也不想做数学卷子，只期盼着今年的初雪会在何时到来。
　　在诸多的天气里，她独爱雪天。漫天都是雪时，世界便是一片白，人走在路上，从远处望去，只是一个棕色的小点，那时，所有人就都是一样的，分不清谁是谁。

　　福利院内暖气尚未运作，冷得人僵直。
　　她裹紧厚重的围巾将鼻尖挡住，呼出暖暖的气息，连带着，这几丝温暖像课业，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明年夏天的升学考试，意味着九年义务教育的结束，如果考不上高中，她也许就要离开福利院。
　　她不想也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笼子。
　　很奇怪的是，她一直把福利院亲切的称为温暖的笼子，她倒没有被囚禁的感觉，只是因为他们都是没有翅膀，飞不出去的鸟儿。

　　她直起身，认命般开始做，可当她算着算着，就觉得卷子上的字符扭曲，易婉痛恨自己的榆木脑袋。
　　不想算了，便把笔一扔。

　　不知何时，天空飘下零星的雪花，摇摇曳曳，不肯落下。
　　十二月的某天，易婉迎来了初雪。

　　她兴奋得睁圆眼睛，椅子摩擦地砖发出刺耳的响声，片刻后她夺门而出，一鼓作气跑到另一个房间。
　　里面的人，因易婉的突然到来，都转头看她。
　　她跑得太急，狠狠喘息几下，才大声说，“下雪了！”
　　闻言，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他们挤到窗边，有人推开了窗户，冷气霎时灌进房间，不禁打了个寒颤，伸手真切地往空中摸去，才对初雪的到来有了真实的感觉。

　　“真的下雪了！”
　　他们的声音高昂又兴奋，然后一窝蜂的都跑了出去。

　　初雪年年有，他们年年都这么兴奋。
　　福利院里的小孩大都不过十岁，像易婉这般年龄的，倒是极少数。
　　她站在一旁，弯眼看他们跑到空地嬉闹。

　　迎着漫天落雪，易婉也到了空地，却没出去，她站在屋檐下避雪，任由它落在头顶的瓦片。
　　身旁站着跟她同龄的佟年，她们是同一年进的福利院。

　　不知为何，越是美好的场景，越是令人想起从前。
　　她们是这场快乐的局外之人，谁也没说话，都静静地站着。
　　易婉和她，好像经常这样，谁也不说话，孤身一人时，也是沉默，明明也才十五岁，却展现出可怜的老陈。
　　易婉从没问过佟年是因为什么进的福利院，佟年也从没讲过。她们本应是最亲密的朋友，却都默契地保持距离互不打扰对方的隐秘。

　　以为今天也会跟往常一样，在沉默中散场，佟年却开了口。
　　“昨天下午我在赵姨的办公室听说今天会有人来福利院。”
　　易婉侧头看她，她自然是懂佟年的意思。
　　这里的小孩，都渴望被人领养走，拥有一个家。
　　雪还在不停地下，易婉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佟年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对易婉的憎恶无人知晓。
　　她讨厌易婉对所有事情都不争不抢的模样，讨厌她虚伪的关心，讨厌她的默不作声。
　　什么都不要，就是什么都想要。

　　比较是偷走幸福的小偷。
　　所有人对易婉的偏爱，是滋养嫉妒的养分。
　　这一年多来，佟年早已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对易婉的感情产生了变化，或许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又或许是自己偶然的曲解。
　　佟年懒得去细想，却在时间的流逝中，将憎恶越加深刻，她忍耐得很辛苦，才未吐露半分，不叫人察觉。

　　佟年没有回头地，转身离开，身后是一群人的欢声笑语，却与她无关，在这场初雪中，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晦暗。

　　佟年口中的人，是在下午来的，那时，雪已经停了。
　　装满物资的卡车停在福利院门口，赵姨指挥着人搬运，而她迎着一对夫妻走进了福利院。

　　彼时的易婉在二楼的某间教室教俞徽写字，一笔一捺好似毛毛虫，歪歪扭扭。
　　易婉笑俞徽是个小糊涂虫，俞徽却伸手堵她的嘴，说不听不听，叫易婉不许再说，可爱极了。
　　易婉放下笔，故意逗她，“就要说，就要说。”
　　俞徽啊得一声，更用力去堵易婉的嘴，见堵不住易婉的嘴，就去堵自己的耳朵。
　　易婉笑得欢快。
　　见俞徽真的急了起来，易婉才闭嘴不再说，抬眼间不期对上一个妇人的眼，她的脸上还有尚未消失的笑意。
　　她短暂愣神一瞬，将恣意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礼貌刻板的勾唇，如往常赵姨的教导般向妇人打了招呼，随即便低头继续教俞徽写字，却没注意到妇人的打量。

　　十二月初，福利院里的梅花还未盛开。
　　雪后的冬日暖阳是巨大的不存在的虚幻拥抱，鼻息间呼啸的冷冽，刮刺泛红的脸，等回过神来，才发觉他们渐渐走散，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那天，是易婉最后一次见到俞徽，也还不知道，因为这一眼将会发生什么，又会遇见谁。

　　另一边的佟年，在走廊的尽头，同样遇见了这对夫妇。
　　不同的是，与易婉的碰巧相比，佟年的相遇精心设计，她看着这对夫妇从宿舍走向另一栋楼，等在这里许久。
　　她深吸口气，雪后的味道并不好闻。她讨厌极了下雪。

　　佟年转身朝那对夫妇走去，落落大方地同他们打招呼，极力展现自己的乖巧，成为人人想象中的乖巧小孩。
　　可她并不知道，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乖巧的小孩。
　　离开时，佟年有种难言的畅快，就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终于快要以她的胜利结尾。

　　入夜，所有人被叫到饭厅，聚在一张极大的圆桌上，主位上坐着那对夫妇，紧挨着的便是赵姨。
　　佟年坐在边上，像是等待公布分数的小孩，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却仍苛刻地要求自己要淡然。
　　桌上摆放的食物相较以前，好了数倍，已经有几个小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但看着赵姨那张严肃的脸，立马又收回了伸手拿菜的心思。

　　赵姨起身，“孩子们，这是程叔叔和任阿姨。”
　　话音落，都乖巧的叫了人。

　　程守东笑得温润，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吃饭吧。身旁的任娴却没什么反应，甚至有些木讷，易婉悄悄看了眼她。
　　以往的夫妇来领养小孩，无一不是笑意浓浓，任娴的飘忽则显得格外另类。

　　“姐姐，姐姐，我想吃那个。”一只小手指着桌面的某个方向，是俞徽。
　　易婉嗯了一声，低头吃饭。

　　不知何时，有道灼热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许久，她下意识抬头寻去，却对上任娴的瞳仁，又慌忙间错开了眼，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视线太过直白，以至于易婉在一瞬间就猜透了其中隐含的意味。她不是没想过被人收养，可她更喜欢待在福利院，和俞徽他们一起。
　　又因为，她有过爸爸妈妈了，有过一个家了。

　　坐在另一个方向的佟年，将易婉的举动尽收眼底。
　　再望向任娴的方向，餐布下的衣尾被捏得皱巴巴。
　　她呼出口浊气，果然，她还是比不过易婉吗？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喜欢易婉才好吗？
　　她难道从来不值得被爱。

　　用完餐，人群散去，易婉被单独留下。
　　这次好像俞徽也明白，也懂了什么。
　　离开前，她伸手牵住易婉，温热的掌心严丝合缝，俞徽仰头问，“姐姐，这次轮到你离开了吗？”
　　易婉几欲张口，却说不出话。

　　这算是挽留吗？
　　这一刻，她想起了爸爸，她甚至没来得及挽留。
　　离开，对她而言，是一件并不遥远的事，一个并不陌生的词，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她应该早就学会从容面对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的离开，可她却始终像个缺乏练习的孩子，迟迟无法适应。

　　就算易婉不愿意，也无可避免的发生。
　　程守东伫立在她面前，任娴还是那副有些晃神的样子，眼底的纠结与挣扎愈加明显。
　　程守东长得极高，易婉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白织灯打在他的发顶，垂眼看她时，冷漠又平静。
　　后来很多年以后的易婉想，程守东这样的人，程家这样的家族，天生就是受人仰视的。
　　遇见他们，有种宿命的无助感。
　　一句话，一个动作，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却足已化作压垮一个人的大山。
　　对他们而言，反抗总来都是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
　　而易婉从来不是例外。

　　这时的易婉，体味过挣扎的痛苦，知道挣扎的无用，却仍旧想挣扎。
　　而她不知道的是，任娴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程守东问出那句愿意跟他们回家吗后，易婉许久才从内心的挣扎中跌跌撞撞出来，说，“你们可以带俞徽走吗？”
　　她看到门口用卡车才装得下的物资，知晓他们身价的昂贵。
　　如果他们带走俞徽，就意味着，俞徽会拥有更好的生活，得到更好的治疗。
　　就算她长大，也是快乐的。

　　任娴挽在程守东臂间的掌心不着痕迹的收紧。
　　反观程守东，他则淡然多了。
　　他安抚般轻拍任娴的手，然后面不改色地蹲下身，声线缓慢而沉稳，“易婉，我们不会带俞徽走，但如果你愿意跟我们离开，我会以个人名义资助俞徽长大。”
　　商人重利轻别离，就连收养易婉，也夹杂着威逼利诱。

　　面前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她却生出彷徨。
　　她望向一旁的赵姨，她的神色在易婉说出俞徽两个字时垮了下来。
　　对上易婉的视线，她一如既往的，像是始终耐心平和的大家长，竭力规劝，“易婉，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可在这种事上，是不需要谦让的。”

　　其实到这里，易婉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命定的结局，早就注定她在今晚决定要离开。
　　她也并非被迫接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那晚，易婉忘记了是如何说出了那声好，也忘记了任娴的拥抱是如何温暖。

　　离开前的一晚，易婉打包好了行李。
　　她的东西很少，只装了一个箱子，她来过的痕迹轻得可怜，在偌大的福利院里仿佛从未停留。
　　收拾东西时，俞徽一直站在旁边，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很亮，她说，“姐姐，你别忘记我。”
　　易婉因为这句话，想哭又想笑，以前总觉得俞徽因为生病有点笨，对感情应该也是迟钝的，如今听她说这句话，才发觉她也并非什么都不懂。
　　易婉说，“我怎么会忘记你？”
　　俞徽眼皮一垂，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才答，“说不好，万一你出去后就有其他的妹妹了呢？到时候，你哪还会记得我。”
　　悲伤的氛围像个泡沫，被俞徽的话戳破。如果一定要易婉形容她此刻的语气，她想，就像一个渣男要始乱终弃她。
　　易婉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说的对，说不一定出去后我立马就又会有个新的妹妹。”
　　俞徽一听，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不行不行！你只能有我一个妹妹。”
　　易婉连忙擦她的眼泪鼻涕泡，“哎哟，别哭了，我逗你玩的，我保证，出去肯定不找其他的妹妹，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我唯一的妹！”
　　一句话说得像开玩笑似的，可惜俞徽听不出来。
　　得到保证，她这才抽抽嗒嗒收回眼泪。

　　易婉哄了俞徽好久，好不容易去洗漱准备睡了，却在淋浴间遇见了佟年，她好像在这里等了自己很久，又好像只是碰巧。
　　易婉迎着光对上佟年的眼，却相顾无言，她们之间因易婉的离开而微妙。
　　佟年靠在窗边，身后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影影绰绰的灯光叫神色都晦暗不明。
　　初冬的夜安静至极，蝉鸣在季节里冬眠死去，剩下的唯有静默，她们谁都没有先说话。

　　在如此这般死寂的夜晚，佟年没有沉默太久，语气平和到易婉如鲠在喉，“你命真好。”
　　命好到无需努力就可以得到她怎么都够不着的一切。
　　这种感受，让她发狂。

　　可来这一趟，她不是为兴师问罪。
　　她只是想从易婉身上找到哪怕一丝的安慰，告诉她，她也很努力，而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好不显得她是那么可笑。
　　良久，易婉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佟年看着那张脸，突然感到一阵兴味阑珊。
　　就这样吧。
　　无论如何，都到此为止，反正她一直是输家。

　　佟年上前一步，冷白的灯光惨淡得映在脸上，感官失灵时，便会面无表情。
　　“易婉，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易婉甚至来不及探究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就感觉她擦过自己的肩膀离开，
　　迈出门前，她顿了下，才继续说，“以后在街上看见了我可别装作不认识。”
　　说完，她笑着转头看她一眼，是告别。
　　过了今晚，她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挡在佟年的面前，说，“佟年，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易婉恳切得刺眼，佟年却只想笑，心底的讽刺挣扎着浮出水面。
　　跟这样的人当朋友真痛苦，她越是纯洁无暇，越是衬托出她的卑劣不堪。
　　尖酸刻薄的话就在嘴边，百转千回，可看向那双圆眼，她终究还是忍了下去，说，“永远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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