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蛇

　　黎书又做那个噩梦了。
　　这已经是这半个月来的第十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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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深林，无星无月。

　　如墨的黑暗笼罩大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耸粗壮的大树和连绵不绝的山丘沟壑。浓稠的雾气缭绕空中，空气潮湿的几乎能凝出水，地上湿泞不堪，头顶藤蔓交织成网，冷风穿林而过，发出如鬼哭般的号啸声。

　　黎书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地奔走在空无一人的山林里。

　　身后，巨大的黑影正在快速逼近——

　　长身滑过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唰……唰……”

　　树木被压倒折断的声音越来越近，黎书恐慌极了，他胡乱张望着想要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却只看到前方山坳处一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

　　他狠了狠心，咬牙钻了进去。

　　荆棘上的尖刺很快扎进皮肉，随着他快速爬行，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伤口，血也流了出来，他却丝毫不觉，只埋头不断地往前奔爬，一刻也不敢停。

　　近了，更近了——

　　终于，在身后灌木丛被整个连根拔起，七零八落朝四周飞散后，那个令他心神俱裂的巨大黑影如山一样笼罩过来，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那是一条大蛇！

　　身长足有近百米，通体覆盖着漆黑的鳞片，盘踞起来时，简直跟座巨大的黑塔一样。

　　此刻它高昂着蛇头，一双蛇瞳如两盏巨灯般，穿透无边暗夜和茫茫雾气，阴森而专注地落在地上的黎书身上。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黎书此时的恐惧，他浑身不可自抑地剧烈颤抖，双腿不断后蹬，手指也紧紧扣住身旁的草根。

　　“不要过来！不要……”他低声喃喃着，倏然发力，爬起身掉头就往后跑。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察觉到他逃跑的意图，大蛇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便倏地扬起蛇头，然后疾冲而下，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 **

　　龙景山森林公园山顶观景台的凉亭内，靠着廊柱小憩的黎书浑身猛地一挣，蓦然睁开了眼睛。

　　惊得旁边紧挨着他，也靠着栏杆沉睡正酣的严樵跟着也狠一激灵，差点没尿了裤子。

　　“卧槽！”他拍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半天才缓过神，不明所以地看向一旁的黎书，“黎哥你咋了？”

　　黎书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眼神中也尽是还未散去的惶恐，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狠狠闭了闭眼睛，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回：“没事，做了个恶梦。”

　　“恶梦？”严樵盯着他明显惨白的面色，实在无法想像什么样的恶梦能把向来稳重自持，在他看来都有点装逼的黎书吓成这样。

　　“不是大哥，你梦到啥了？居然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没什么。”黎书却明显不想多说，又闭着眼睛静默了几秒，等呼吸和心跳都基本都恢复正常后，才缓缓转头朝周遭看了一眼。

　　“其他人呢？还没上来吗？”

　　“没……有！”严樵拖了个长腔，有些抑不住自豪的说：“不是我吹，就咱俩这速度和体力，还真不是咱们学校那帮菜逼能比的。”

　　“瞧瞧……”他用两根手指把手机屏幕点得邦邦响，“咱俩都上来快半个钟头了，那帮玩意儿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呢。”

　　他说得洋洋得意，恨不能把他们两个夸上天，黎书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浅皱着的眉头也始终没能舒展。

　　他沉默了一会儿，提着书包站起身。

　　“你干嘛去？”一看他要走，严樵急忙问。

　　黎书将书包甩到肩膀上背好，抬着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山坳，语气平淡地道：“我记得那边有条小溪，我去洗把脸。”

　　严樵一听，第一反应就是“我也去！”，屁股都抬起来了，结果不等他开口，黎书就又说道：“已经这么久了，其他人应该也快上来了，如果老师安排下山时我还没回来，你就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等我一会儿。”

　　严樵：“……”
　　他只好把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回去，“哦。”

　　只是这个“哦”字，怎么听都透着股委屈。

　　黎书视而不见，随即便转身沿阶而下，挺拔如松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前方浓密斑驳的树影里。

　　然而严樵不知道是，黎书看着淡定，其实下台阶时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直到来到他说的小溪边，将双手没入冰凉透骨的溪水中，又往脸上泼了好几把，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自醒来后就一直充斥胸口和脑子里的那种令人崩溃的惊悸和涨痛感也才终于被压了下去。

　　他顶着满脸的水珠，看着溪水里的倒影。

　　山涧清泉水聚成的小溪，明澈如镜，也使得少年映入水中的倒影纤毫毕现，连眼神中还未完全散去的惊惶和不安都看得清清楚楚。

　　黎书也早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自己，他怔怔地盯着水中的倒影，喃喃自语：“这么帅的一张脸，怎么可能是蛇？！”

　　倒也的确，如果单看这张脸——其实别说看脸，就是任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跟蛇联系在一起。

　　尤其这个少年还长得相当帅气，一路被人夸阳光，校草，清俊，玉树临风……反正跟蛇那种往往跟阴郁，黑暗，恶毒这些负面词汇挂钩的生物扯不上任何关系。

　　然而——

　　“黎老头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在临终前说出那通鬼话。”

　　“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

　　一切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黎书的养父因病去逝了。

　　临终前，他撵走了所有医护人员，特地把黎书叫到病床前，拉着他的手，非常郑重地告诉他：“你不是人！”

　　他说黎书的原身是一条修行千年的大蛇，因遭受天谴才转生为人，但也因为天谴，他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八岁，如果想活，就得找到一个叫关遥的男人，让其帮他续命。

　　说实话，当初听完这些，黎书脑子里就两个念头。

　　一、老头一辈子没正形，临终了还跟他开玩笑。
　　二、老头白蛇传看多了，剧情入脑，这是跟他玩剧本照进现实呢。

　　什么鬼？
　　还蛇？！
　　还找人续命？！

　　所以他根本没当回事，随口回了一句：“……关遥？难道不应该叫许仙？”

　　谁知里黎老头一听就急了，奋力从病床上挣扎起来，揪着他的领口，一再跟他强调他说的是真的，让黎书一定相信，不然真的会出事，会出大事！

　　养父激动完就撒手人寰了，黎书也很快把养父的话抛到了脑后，毕竟这番言论太过惊世骇俗，谁信谁傻哔。

　　然而就在他办完养父的丧事，安顿好一切，以为生活终于可以重回正轨时，恶梦却缠上了他。

　　不管白天晚上，只要他陷入沉睡，恶梦就会如期而至。

　　场景或有不同，但主角永远是那条通体漆黑的大蛇，且每次都以它张开大嘴要吃他为结束。

　　黎书苦不堪言。

　　由于梦境太过真实，每次醒来，他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那种令人胆颤的恐惧中抽离出来。

　　这半个月下来，他身心俱疲。
　　再这样下去，黎书丝毫不怀疑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梦里——被吓死的！

　　尤其想到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再次沉重地叹了声气，又往脸上泼了好几把冷水，等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都彻底消失后，才离开小溪往回走。

　　回到观景台，大老远就看到刚才还空空荡荡的观景台，此刻却被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群挤满了。

　　且大都是穿着跟黎书一样校服的学生，或坐或站，有的干脆就躺在地上——偶尔也夹杂着几个穿着便服的老师，却也都是一脸的精疲力竭和生无可恋。

　　这些人，正是此番跟黎书一起来龙景山研学的冤种校友。

　　之前黎书和严樵先众人一步到达山顶，便坐在凉亭里边休憩边等他们，只是没想到，就那么大会儿功夫，噩梦还见缝插针的找上他。

　　还不待走近，黎书便听到一阵阵此起彼浮的抱怨声。

　　“诶呀我的妈，腿都要断了！我长大这么也没走今天这么多路！”

　　“可不？我快都累成狗了！这龙景山看着也不高啊，真特么难爬。”

　　“你说咱们研学去哪不好？非得跑来爬山！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

　　“校长呗，除了他还有谁？还说是为了锻炼咱们攻坚克难的意志……我可去他的吧！”

　　“这破山是一步也不想爬了。”

　　“哎呦，要死了……”

　　学生们怨声载道，领队老师们的脸色其实也不大好看，外出带这么多学生，还是爬山——相信也就是不能跟学生们似的毫无顾忌的激情开麦，否则他们抱怨得肯定比学生们还厉害。

　　黎书朝众人走了过去。

　　“哎呦黎书！”黎书才刚走近，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就两眼放光的指着他说：“你今天居然比我们所有人上来的都还晚吗？”

　　好像事实如果真是这样，他就能得到某种满足似的。

　　“屁！”不等黎书说话，严樵提着书包从凉亭内挤出来，忙不迭地替他怼了回去，“黎哥是去洗脸了好吧，我们俩早就上来了，还都睡了一觉了，哪像你们，一帮子弱鸡！”

　　那男生怔了一瞬，随即就不怀好意地笑了：“我操真的假的？你俩还睡觉了？”

　　严樵有点不屑理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呢。”

　　不过他都说完了，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男生说这句话的真正意图，立马变了脸色，指着男生说了句“你他妈什么意思？给我把话说清楚！”，扔下书包就跟男生打闹起来。

　　其他学生一看，也跟着起哄，整个观景台顿时都如同炸开了锅，嬉闹吵嚷声一片。

　　然而人声喧闹中，黎书只站在外围看了片刻，见严樵跟那男生只是闹着玩，并没有真的打起来。随后就绕过众人，径自找了个角落靠着，闭着眼睛继续小憩，俨然一格格不入的小老头。

　　从小，黎书好像就是这样。

　　对任何事的反应都平平淡淡。
　　也没什么东西或事情能真正勾起他的兴致。

　　似乎天生就带着种与世情格格不入的淡然和疏离。

　　就比如眼下，说出来可能不信，他现在看他这些同窗校友，却更像是长辈在看一群晚辈，既觉得他们幼稚，又感慨于他们的简单和鲜活。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好像与生俱来，想改都改不掉。

　　最终还是老师们看不下去，总领队站出来大喊道：“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啊！这儿可是山顶，旁边都是悬崖峭壁，打打闹闹得多危险。”

　　他抬腕看了时间，站起身：“那个……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准备一下，也该下山了。”

　　一听说要下山，刚消停下来的学生们又开始抱怨。

　　“我靠，这么快就下山啊，我还没缓过劲呢。”

　　“就是，我腿还麻着呢。”

　　“刚上来就又要下去，这不等同于脱裤子放屁——白折腾嘛。”

　　…………

　　不过抱怨归抱怨，各负责老师还是开始点名，而那帮抱怨的学生在点到自己名字时也不得不乖乖地喊“到”。

　　然而就在一声声此起彼浮的喊“到”声中，负责高二八班的领队老师却突然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不……不好了！”

　　“我们班少了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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